尸(二)
他忽然拔腿朝冰封的河面冲去,在光天化日之下,在众目睽睽之下,他跳了下去。冰破了一个洞,他的身体“扑通”拱了进去,眨眼不见了,并未激荡起太大的波花。 他的尸体,几日后会浸泡得巨硕白胖,然后在下游的哪个村庄的河滩边被找到。 人们稍稍挪动步履,从隐蔽处现身而出。 这个戴眼镜的熟人跳河了,就象编剧预先设置并提前透露给观众的情节一般,对他们毫无悬念与引力可言。每个人的心头反倒有种古怪的释然,仿佛一块沉重的石头本来一直悬着,现在竟砰然落地了。但是,在观摩完一个与己无关的生命消失的全过程后,回味自己能侥幸余生的同时,却也萌生出了一股自己也无法捕捉的、飘飘忽忽的羡慕。 “寿者惛惛,久忧不死,何苦也!” 他的疯话似乎依旧象未散的余魂,飘荡在空气中。 尽管那些围观者没多少文化,根本听不懂字面的意思,但凭着在特定环境下锤炼出来的异常敏锐的、甚至畸形的直觉,他们似乎能直接进入说者的脑袋,在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高深境界中,清晰而又透彻地品玩说者的蕴意。一旦他们理解了,他们便会不由自主猛打寒噤。 就象是对于那个冰洞感觉,他们既恐惧着,却又隐隐约约地神往着,它仿佛既通向地狱,又通向天堂。 一个老人愀然说:“作孽啊!” 一个女人抹了滴眼泪,说:“多好的一个人......” 她的男人瞪了她一眼,呵斥:“别家的男人死了,你跟着哭啥?回家!” 突然,麇集的人堆里,一个沉闷的声音说:这年头,活着倒不如死了痛快。 人们打着冷噤,面面相觑,试图考证到底谁说了这句话,但每个人都显得无辜而又胆战心惊。沉默了须臾,所有人,各揣着心思,垂头丧气地散去了。 那个搪瓷脸盆,没有追随他的主人殉葬河底,在光洁的冰面上滑出老远,滞留在河中央。 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胡子蓬乱、衣衫褴褛的人,扛了一根长竹竿,趁没人注意,探着身体,小心翼翼捣那个盆。费了好大劲,冒着差点坠入冰窟窿的危险,他终于得到了那个搪瓷盆。他喜滋滋把盆搁太阳光下瞅,微微蹙了蹙眉头,大概发现了盆底的小破洞。他叹了口气,四下张望了一番,把脸盆藏进破棉袄,鬼头鬼脑地溜走了。 终于,有两个热心且还算有胆识的乡邻,去革委会反映状况并加以求情,希望领导能允许他们替汪家料理后事。 当时,乡村中一些关于冤屈而死的亡灵作祟的传言甚嚣尘上,尽管领导们受的是纯净严苛的唯物主义教育,而且,还专门追查了谣言的源头,最后都成了无头案。三人为虎,传说的人多了,慢慢也会将信将疑。再者,直接或间接死在他们手上的人多了,难免会在夜阑更深时疑神疑鬼。 出于虚妄的忌惮,他们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宽宏姿态,破例应允了乡邻的请求,准他们葬了汪家的妻子。但不许大张旗鼓,因为姓汪的是臭老九,出身不好,听说还有海外关系,潜藏通敌叛国的隐患。其次,不许搞封建迷信,不许影响生产建设。姓汪的尸体日后发现了再行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