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凉州起风云
八月阳,土黄黄,晒死老狗,路无小娇娘。 这时节的凉州,一点都不凉快。 明晃晃的日头,灭杀了这片贫瘠的土地上仅存的一丝生机。路边的柳叶被尘土蒙着,看不到一点绿。驿路上零零散散躺着几团野草,也都晒得打起了卷儿,缩成一团,尽自己所有的力气,避着这暑时毒日的yin威。 凉州地处洛朝的最西北,多是高原丘陵,一年来就没几个好天气。 冬时凌冽,风吹似刮骨头的老刀。夏时炎热,掉几层皮都算轻的。春秋时分更无江南杨柳风,而是漫天的沙尘。 洛朝安定了几百年,重文轻武,疆土十六州,大部分富庶,一片繁荣景象。 可偏僻的凉州,虽是洛朝版图,却是划而不治的状态。三年一度的京会,凉州的刺史,总是站在最后,草草禀告一番了事。洛朝当代皇帝苏仁允,整日里迷醉于词赋女色之中,每每得了好诗,便让宫中乐府编了曲儿,教与后宫佳丽习之舞之。宫里三日一小宴,七日一大宴。皇帝苏仁允一边饮酒,一边观舞,龙心大悦之后,便少不了那些荒唐事。 洛朝上下,文风靡靡。在这风气下,文人士子游学之风很盛,可偏偏在西凉,瞅不到几个。受皇帝影响,洛朝赋词之主流乃是婉约派,偏僻的西凉就相当不应景。词赋里带上西凉的寥寥无几,有也都是埋在阁子里的老黄历。 洛朝境内有两水,都是自西向东流,但两水景象大不同。 一水为洛水,优雅平缓,如仙女轻梳衣带般拂过江南水乡,为当朝风流名士所喜,吟词作赋,歌以颂之。 一水为苍江,气势磅礴,咆哮着横穿洛朝北土。 凉州穷,凉州人也糙,凉州全然不兴江南那种哝哝语语的评弹小调。凉州男人们喜烈酒,喜苍水。在一杯尖刀老酒下肚后,凉州的汉子便扯起那干切破风的嗓子,仰头吼出一种古老怪异的腔调。苍苍然,煌煌然,声远气长。 映着滚滚苍水,片片黄沙。雄浑、悲壮的格调中,透着一股凄凉。 苍水如龙,由苍山北部深处里的迷雾中冲出,挂起一条长长巨瀑,宛如天堑一般。 八百里苍山,连绵不断,一望无尽。 八百里苍山主脉上,一年四季,都是nongnong的白雾笼罩,多少年不散。便是凉州老学究,也不知道这浓雾是哪一年形成的。 苍山主脉浓雾不可靠近,便是凉州的三岁小儿,也全知晓。 那是一片神秘的雾,进了雾里,不论何人,都会死去。鸟兽也不能免。 更奇怪的是,那片雾始终聚在苍山主脉上,从不飘向四周,千百年来,一直如此。便是恶劣如凉州的大风黑沙暴天气里,也是巍然不动。 凉州百姓世世代代下来,从未听说这神秘又恐怖的浓雾有飘散而来置人于死地的事情。凉州的人们,也就不再害怕,依旧在凉州这片贫瘠的土地上,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讨生活。 苍山白雾,也算是凉州的一大奇观了。晴日里在远处望去,浓雾如一条苍龙,匍匐在苍山山脉上。 过了苍山再往北,有什么,没人知道。有人说是天地的边缘,也有人说是海水。更有甚者,在一些凉州老人们不可证的传说里,说那里是地狱,苍山里一处地方,便是黄泉。 苍山连绵,山丘蜿蜒。在一处山丘下,有一座小城,小城临水而立,此水为苍水出山后的第一条分支,称之渭水,远观如苍龙之爪,小城如龙爪里的明珠。 小城由水而起,也由水而名,自然,便是渭城。 时过午后,炎日当空,火辣辣的烤着这片土地。烤得本就人口稀疏的小城里,街上更是看不见一个人影。城里的一家小酒馆门前,两个十二三岁的小童半靠在门口的长椅上,打着哈欠。 “阿疾,去看看胖老爹睡着了没,这狗日的天气,一时也不会有客人来,站门口受这罪作甚,咱们也去屋里睡觉去。” 其中一个看起年纪稍许大点的小童,嘴里嚼着个狗尾巴草,懒洋洋的说道。 另一个小童转头白了他一眼,侧了身子不说话,双手抱着后脑勺,继续望着天空发呆。 “狗尾巴花也好几天不来了,店里再不开张开张,怕是要喝西北风了哦。”稍长的小童见对方不搭理他,也不着恼,继续嚼着狗尾巴草自言自语。 两人正闲的无趣间,远处街上传来一阵密集的马蹄声,平静的小街上,地面突然一阵摇晃。 年长小童抬头望去,只见远处街口上,一群黑衣甲士,胯下皆骑黑马,如风卷残云般飞驰而来。 白日里原本明亮的长街,瞬间暗了下来。 实在是这群黑衣甲士驶的太快,在街上拖出了一条长长黑影。年长小童方看见之时,这群人还在长街的另一端。再一眨眼,这群人便到了眼前。 黑衣骑士带起一阵狂风,长街里炎热的气温,也降了下来,传来一阵森森冷气。‘ 年长幼童只觉脸上阵阵生疼,一瞥间只见这群黑衣骑士十余人,全身皆挂黑甲,身披黑色大氅,脸部半甲覆面,手中斜执黑色长戟,只露双眼。 更为甚者,这行人所骑之马亦是黑甲披挂,唯一可见的眼睛里,透出一种血红之色。一眼望去,浑然不似世间模样,宛如来自阴间的幽魂。 黑马一跨,便已在数丈开外。 十余人未做停留,带头者一马当先,其余人有秩序的分列在其后左右,尖刀队形锋锐如箭矢。 所有人一言不发,除了马蹄声再无嘈杂,转眼消失不见。 年纪稍大的小童立起身子,张大着嘴,已是惊呆了。 过得老一阵后,年长小童方才合住了嘴,望着黑衣骑士消失的方向,带着满脸羡色。 年幼小童看过之后,仍呆呆望着天空。 街上百姓被地面摇晃惊起,跑出屋门观看发生何事,街上已空无一人。 第二日晌午时分,年长小童仍无聊的在酒馆门口嚼着狗尾巴草。只见街上又来一伙人群,约莫七八人的样子。这群人由两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带队,俱是白衣白马,衣袖上绣着一柄小剑。两老者长须已近胸前,头上挽着道咎,叉着一白玉发簪,仙风道骨。其余人背上斜背一柄大剑,跟着老者向前疾驰而行。 晌午时街上尚有行人,偏僻小城那见过这些世面,道路两边嘈杂起来。但街中行人寥寥无几,给这些人让开了道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怕被牵扯其中。 此后又陆陆续续有人马而来,来人也形色不一,男女老少,僧道九流,令人目不暇接。街边众人也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一时间流言四起。 这几批人马过后,再无来人,小城也恢复了往日景象。酒馆生意有了开张,为数不多的几张桌子,挤满了闲散人群,议论着小城今日的异象,你言我语,啧啧称奇。 俩小童忙的苦不堪言,店里就他们两个伙计,平常应付少许食客绰绰有余,今日别说桌子满座,没有桌子的,也皆坐在小凳上围成一团,热闹十分。天气本就炎热,两小童跑的满头大汗。 年长小童身手甚是灵活,在拥挤的人堆里端茶递酒,如蝶穿梭。年幼小童却身形迟缓,瘸着一只脚,一跛一跛的寸步而行。他们口中的胖老板也忙前忙后,汗水淋漓。只是今日胖老板少了些以往的嘻嘻哈哈,偶尔片刻望去,圆脸上显出少见的肃色。 直至黄昏时分,方始安静下来,人们开始三三两两散去,酒馆几人方歇的一口气。年长小童仍叼着狗尾巴草,说道:“可惜今天狗尾巴花没来,要不咱们还能多赚几个铜板。” 胖老板没有接话,转身去了里间,年幼小童累的坐在凳子上喘气。年长小童见这模样,稍感无趣,坐在酒馆门口的长凳上,嚼着狗尾巴草。 又过的三四天,日头快落西山,天色已黑。门外寂静长街上,又行来一人。来人不似前面众人鲜衣怒马,耷拉着双肩,骑着一毛驴,嗒嗒的缓步而行。此人行至酒馆门口,斜撇了一眼酒馆油兹兹的酒旗,挥手拍了一下毛驴脑袋,缓缓的翻身下驴。 “伙计?” “有酒?” 年长小童忙点点头,起身接应,一边接应一边打量。只见此人约莫三十左右,双眉下垂,一脸穷酸之色,身着一件油滋滋的粗布长衫,和酒馆酒旗挺为应景,一副落魄书生模样。 “客官,你的毛驴。。。” 年长小童搓着手,指了指。毛驴没有笼头缰绳,他不知道怎么栓。 书生懒散的抬抬手,示意小童上酒。 酒端来后,书生倒出一碗,那瘦驴陡然来了精神,低头蹭了蹭书生衣袖,摇着没几根毛的尾巴欢快的吸起碗中之酒,吸完打个畅快的响鼻,走至小童身边,瞪着一对驴眼,一副大爷模样。 “带去好生喂着。” 小童有点愣,瞪着瘦驴,瘦驴也瞪着小童,趾高气昂。片刻后又不耐烦打一个响鼻,示意小童快走。小童啧啧称奇,又有点好笑,转身走向店后,瘦驴也紧跟而去。 书生提起酒壶,进店后找个角落坐下,自酌自饮。 年幼小童瘸着脚,点起一盏油灯,傻傻的望着飘忽不定的青色火苗,想起了在风里摇曳起舞的那朵狗尾巴花。 酒馆胖老板收拾完狼藉,年长小童也返回店中,胖老板示意二人去屋后休息,年长小童伸了下懒腰,拍拍嘴巴打个哈欠,拉着年幼小童离去。 胖老板自己提了壶酒,行至书生桌前坐下。 书生继续饮酒,如长龙汲水。 一胖一瘦,在夜色青灯里,静坐而饮。 半晌之后,胖老板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没发声。 书生又一杯入肚,长吁一口气。 “西凉小刀红,好酒。” “此番来此地为何?” 胖老板虽听书生赞酒颇有得色,但未顺题而下。 “千年将至,乱世已始。” 胖老板沉默良久,一脸苦色问道:“时日未到,你何出此言,莫帝君、白帅之魂力已不能压制?”。 “千古一帝,战中之神,虽未跨过那道门,但二人魂煞之力深不可测,已近仙境,理当此时不破。可月前我心中不定,占卜为西北有大凶之相。于是我便亲自前往封印之地查探一番,雾中煞气从未如此浓烈,尤其近黄泉源处,煞气已成实质之状,我亦无法接近。远观黄泉里隐隐现苍龙白虎之形,应是帝君、白帅化一之形已破,有煞神露出。” “以你之力不能相助?” “不能近前。”书生摇头重复。 胖老板默然。 “乱世已注定,魂煞之事已被天机堂秘密散播。也所幸他们知之不多,只知魂煞之益处却不知其祥由。可应星之人还未显兆,各方势力已为魂煞之力蠢蠢欲动,朝堂江湖,又是一番血雨腥风。我始终不明,十年前封印初动,你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散尽修为,压之未果,却是何苦。”书生压低声音道。 “世代之托,当不悔,当赌。” 书生良久不语,二人静静而坐,饮至夜深。 “只是再品不到你杜康之酿,也罢,小刀红也足亦。”书生长久后亦有些释怀,端起酒一饮而尽。 饮完后,书生似察觉有异,又大笑道:“那个吴老鬼喝酒只如驴饮,怎知酒中不同天地美妙之处,可惜可惜。” “楚狂生,再胡言乱语,看我不打断你的狗爪,莫说活丹青九凤朝阳,让你画个小鸡都不成。”话音未落,只见一老者身背一尾焦琴,怀抱一十岁出头小女童,疾飞而至。 书生笑眯眯望着老者,“看你这狼狈模样,可有所获?” 老者略一尴尬,气咻咻的吹着胡子,转头不理书生,冲胖老板喊道:“张酒徒,拿酒,要大坛的”。 胖老板摇摇头,似对老者甚是无语,转身而去。不一会果真搬一大坛出来,拆去坛口泥封,放至老者面前。 老者大喜,也不用碗,直接临空而吸,青绿色酒水如倒挂长虹,飞入老者口中。如此几下,坛中酒水已去了小半。老者胡子上沾满酒水,连呼畅快。 书生继续笑眯眯望着老者,也不发话。 老者看看书生,看看胖老板,怒冲冲说道:“我没捞着好,那魏如海、燕仙娘就捞着一点好了?这二人鬼鬼祟祟带着朝中精锐,躲在迷雾外围,等着捞油水,谁曾想,嘿嘿,嘿嘿。” “他们也失手了?”书生有点惊讶。 老者颇有得色,瞅了瞅胖老板,胖老板面容平静,缓缓饮酒。 “他们打的一手好算盘,听了天机堂密信,带着燕朝、离朝两国好手数千人,早早在那里候着。只等煞气化出稀释后吸纳一些,结果方始吸得半分,便狼狈而归。” 老者故意顿了顿,说道:“还有,那些秃驴牛鼻子、昆仑剑派、南海星宫、血杀盟等等势力,都是落花流水,鼠窜而归。偷鸡不成,反蚀把米。嘿嘿,还入圣入圣,可笑可笑,井底之蛙。” “到底发生何事?” 书生再也按捺不住,他十余天前到得苍山,进入迷雾边缘观察,除见那几个入圣的老鬼外也无其他。书生又偷偷溜得迷雾深处,看见黄泉处煞气异象。纵是书生身有秘法,迷雾深处也不敢久留。 书生因不喜吸收魂煞之气,也无力阻止江湖势力,便早早的退了出来,沿着苍山山脉溜达了一圈。遛完后慢悠悠闲逛至好友张酒徒这里喝酒,书生和胖老板知晓几分往日旧事,便在饮酒时叹乱世之始。 “也是见鬼了,刚开始各方都没什么鸟发现,几朝各方势力都在瀑布外围等着今日午时龙虎魂煞气的散溢。老朽带着孙女,顾忌孙女安全,所以离得远。突然间从瀑布后驶出十八名黑衣骑士,人马都是黑甲,立在瀑布前,手执长戟斜指向天。这些人静静骑马站立了一炷香时分后,见周围人群无动静,便列成锋矢阵形,长戟一字向前,直接就近对魏老鬼的队伍发起冲锋。冲锋时喝声低沉,似喊‘大风、大风’,啧啧,那阵势。魏老鬼好歹也步入圣阶已久,离朝势力又最为强大,所带人马皆非凡手。结果,近千人在十余人的冲击下如纸糊一般,魏老鬼在那为首黑衣骑士长戟下一个回合,便被刺穿了大腿。魏老鬼吓失了魂,丢下离朝大队人马仓皇负伤而走。想想魏老鬼,横行军阵、江湖数十年,何曾吃过这种亏。哈哈,快哉,快哉,上酒,上酒。” 老者说的兴起,一坛酒已见底。 “酒再多也经不起你如此喝法,暴敛天物,可惜,可惜。”书生痛心的摇摇头。 “怎滴,你个酸书生怎知如此才是畅快,又不是付不起酒钱,和你有甚干系。更何况我和我家语儿在此处讲书演艺三年,要不是语儿才艺不凡,不,是才艺举世无双,胖子的这小酒馆,早就关门了。”老者哼哼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