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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破碎世界(13)

    【人生还不如波德莱尔的一行诗。——芥川龙之介】

    夜幕逐渐深沉,宴会来到了最后的阶段,原本坐着的酷儿德年轻人们全都站了起来,他们一边歌唱一边围绕着舞台跳起了沙乌地传统舞蹈。

    悠扬绵长的沙乌地乐曲是后劲十足的美酒,漫天璀璨的星辰在天地之间投射下暧昧的光影。穿着沙乌地传统服饰的年轻人于曼妙的夜晚载歌载舞,他们抛下了战争的阴影和艰难的处境,用欢声笑语和红彤彤的面孔来给青春写下注脚。

    身处其中的成默感受到了一种最为原始单纯的快乐,这种快乐是如此简陋,以至于在他看来有些不可思议。

    他们来自肝髓流野,却不囿于战争,仇恨与凄怆。

    仿佛这座小城是远离世俗的世外桃源,而不是硝云弹雨中的百战之地。

    很快就连少年老成的哈立德也融入了欢快的氛围之中,主动走到了人群之中跟着一起舞蹈。席间就只剩下成默和雅典娜还端坐于座位上。

    一个是绝对理智的青春绝缘体,一个是不知人间喜悦烦忧的冷血天龙人。

    海勒不识趣的跑了过来强行想要拉雅典娜一起跳舞,雅典娜却没有给海勒一点面子,面无表情的摇了摇头,一句托词都没有给,就起身准备回房间。海勒却是那种不擅长察言观色又有些娇蛮的姑娘。热情起来,热情的就有点过头,也不在意自讨没趣,竟招呼了好几个女生过来把雅典娜团团围住。

    雅典娜大概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状况,不太清楚该如何应对,自然而然的看向了隔壁桌的成默。

    结果不看还好,这一看海勒连成默也没有被放过,穿着纱裙化了淡妆的美丽少女三步并做两步就走了过来,一把扯住成默的胳膊喊道:“开始拒绝上台讲话就已经很不礼貌了,现在还要拒绝一起跳舞的话,那你们就别想明早顺利离开了......”

    “我们不会跳舞。”成默无奈的说道。

    海勒稍稍弯腰在成默耳边小声说道:“我可是在为你创造和好的机会,别不领情!”

    成默放弃了抵抗,半推半就的让自己被海勒从座位上拉起来。海勒抓着他的手臂,将心情复杂的成默推进了旁边几个女生的包围圈。

    在欢笑声中成默被迫挪了两步,和雅典娜并肩站在一群盛装的沙乌地少女中间,他只觉得比面对敌人还窘迫。不远处的篝火有些热力逼人,叫他浑身发烫。成默没去看雅典娜,满脸局促的说道:“我真的不会跳舞。”

    “这根本不需要会!拉起手,跟着身体的感觉来就好!”海勒大声的喊,她拉起了旁边少女的手,其他的女孩在她的带动下开始围绕着成默和雅典娜翩翩起舞。

    成默觉得少女们的歌声和舞蹈像是叫人浑身发痒的咒语,也不知道是距离篝火实在太近,还是其他的什么原因,他觉得自己快要燃烧了起来,靠着雅典娜那边的右手不由自主的在裤缝上跃动,似乎一定得做点什么才能阻止这样的状况。

    海勒微笑着大声说:“大男人可不要这么忸忸怩怩.....”

    其他的人也注意到了这边的状况,爱热闹的年轻人蜂拥而至,他们绕了一圈又一圈,像无数重同心圆,将成默和雅典娜围绕在了最中心的位置。

    所有人都在用沙乌地语喊:“牵手,牵手,牵手.....跳起来,跳起来,跳起来......”

    起哄的声音响彻云霄。

    成默头大如斗,他暗中瞥了雅典娜一眼,用眼角的余光看到她淡定的站在中间,对一切都视若无睹的模样。他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或者说是能不能拉起雅典娜的手,加入这场欢乐的飨宴。

    终归成默是个没有办法主动的人,自尊叫他对待女生从来都缺乏勇气。于是他举起了双手,无可奈何的说道:“要不.......我表演个节目算了。”

    海勒瞧了瞧满头大汗的成默,又瞧了瞧面无表情的雅典娜,很是遗憾的说道:“这样也行,可不许敷衍了事!”

    成默点头,心里松了口气,又觉得遗憾。

    海勒举起了手,示意人们安静下来,等整个水泥地上只剩下篝火“噼噼啪啪”的燃烧声时,她拿起了扩音器说道:“下面有请雷克茨卡先生,为我们表演一个节目......”

    掌声和欢呼声浩大到惊动了整个夜晚。

    成默沉思了一下说道:“那我就沙乌地语背诵一首诗吧!”

    海勒有些失望,不过她还是将手中的扩音器递给了成默,在成默将扩音器接过去的时候,她轻声说道:“可不许只背个几句话的诗歌糊弄我们!”

    “当然不会。”成默举起了扩音器,环顾了一圈站在他周围扬着一张稚气面孔的年轻人,当然他也看到了就在身侧的雅典娜,不过他的视线只是从雅典娜的侧脸一扫而过,就重新聚焦于海勒站立的方向。成默微微咳嗽了一声,就对着扩音器用沙乌地语说道:“我不会唱歌,也不会跳舞,本身是个很无聊的人,在这里我背诵一首诗送给大家。”

    成默特意看了下站在他前面的海勒,“海勒刚才觉得我背诗有些敷衍,还甩了我一个白眼。”

    众人发出了轻笑,海勒自己也笑了笑。

    “为什么是诗呢?”成默继续说,“不知道大家有没有看过一部电影,叫做《死亡诗社》。”他停顿了一下,耸了耸肩膀,“虽然灯塔国作为一个国家确实挺讨厌的,但它们的电影有很多也确实不错。”

    成默表明立场说出了对灯塔国的反感,现场又有些沸腾,年轻人们吹响了口哨,拍起了巴掌,还高喊口号表示赞同。

    等海勒挥手示意安静,整片水泥地重新回归平静,成默才又举起扩音器说道:“《死亡诗社》其中有段台词我非常喜欢,在读诗之前,先分享给大家。”

    成默清了清嗓子,抑扬顿挫的念诵道:“我们读诗写诗,并不是因为它好玩,我们读诗写诗是因为我们是人类的一分子,而人类是充满激情的。没错,医学、法律、商业、工程,这些都是崇高的追求,足以支撑人的一生。但诗歌、美丽、浪漫、爱情,这些才是我们活着的意义。惠特曼曾写道:‘自我?生命?这些问题总在不停的出现,毫无信仰的人群川流不息。生活在其中有什么意义?自我?生命?”他稍稍提高了音量,“答案是:因为你的存在。因为你的存在。因为伟大的戏剧在继续。因为你可以奉献一首诗。因为伟大的戏剧在继续。因为你可以奉献一首诗。”

    酷儿德的年轻人们全神贯注的注视着成默,也许是从来没有人跟他们说过这些,说诗歌,说生命以及自我的意义,他们平时聆听到的最多的就是国仇家恨,还有各种战斗技能,没有人会跟他们说这些遥不可及的词汇。

    他们鸦雀无声,刚才在他们心里还陌生的成默,忽然间就变得熟悉起来。像是站在他们远离已久的课堂上的老师。

    站在海勒身边的哈立德感触尤其深刻,作为一个喜欢文学的青年他自然是看过《死亡诗社》,因此他全程都在跟着成默轻声背诵,看着成默的眼睛也充满了崇敬。

    海勒也严肃了起来,她并没有听得太明白成默究竟说了些什么,却感受到了一种力量,让人思考的力量。听到哈立德跟着成默背诵了一大段,便退后了一步,撇头在哈立德耳边细声问道:“喂!《死亡诗社》到底说了个什么故事?”

    “大概是说了一个老师在一所极其保守的学校里,教育学生们不要在乎分数,要去努力寻找真我的故事吧!”

    海勒皱起了眉头,摇头说道:“不懂,说这些对我们又有什么意义?我们连书都不需要读?至于找寻真我.....也得先能活下去再说......”

    “我也不清楚......”哈立德摇了摇头,“等雷克茨卡先生说出他要背诵的诗歌,也许我能猜到他想要什么。”

    “你喜欢诗歌?”海勒问。

    “喜欢,诗歌、小说、电影.....我都喜欢。”哈立德一边和海勒说话,一边专心致志的注视着成默,当成默说出《远行》时,他低声惊呼,“我的天,雷克茨卡先生竟然要背波特莱尔的诗歌。”

    “波特莱尔?”海勒不解的问,“是谁?”

    “法兰西最伟大的现代派诗人——夏尔·皮埃尔·波德莱尔。”哈立德激动的说,“他的诗歌棒极了,用语言无法形容,你看过一遍就不会忘记。”

    “是吗?”

    哈立德压抑住激动,满心期待的说:“你听,你仔细听。”

    晚风寂静,吹得篝火猎猎作响,成默深吸了一口蕴含着烟熏味的空气,闭上眼睛,压低了声音,轻轻的开始吟诵:

    “对那喜爱纸牌和版面的儿童,

    宇宙不过是他们旺盛的食欲。

    啊!灯光辉映的世界多么伟大!

    在回忆的眼中,世界又是那么小。

    我们清晨出发,头脑中充满热情,

    怀着满心的怨恨和辛酸的欲望,

    合着波浪拍击的节奏向前航行,

    在那大海之上摇荡着无穷遐想:

    有的欣然逃离他那可耻的祖国;

    有的厌倦于故乡的恐怖;还有些

    迷恋女人眼睛的星士,庆幸能

    摆脱拥有迷魂药的魔女喀耳刻。

    为了不变成牲畜,他们迷醉于

    宇宙、光明以及那赤热的天空;

    刺骨的冰,使皮肤晒成古铜色的太阳,

    逐渐把人类的吻痕消除干净.......”

    成默沉郁的声音化成缱绻绵长的沙乌地音节,在古老的城镇上空飘荡,如同缭绕在凡尘俗世间焚香之烟,高洁又缥缈。

    不管在场的酷儿德年轻人听不听的懂诗歌中潜藏的深意,都被这美妙而奇异的词汇拼接所吸引,就像聆听一首乐曲,它说想要表达的内涵反倒是最不吸引人的地方,叫人沉溺的是优美的旋律,动人的字句。

    “惊人的旅行者!我们从你们海一般

    深沉的眼中读到多么高贵的故事!

    请打开你们秘藏丰富回忆的宝箱,

    那里有太空和繁星镶成的宝石。

    我们出去旅行,不用船帆和蒸气!

    为了使我们囚禁的心灵得到欢悦,

    请把你们以地平线为画框的回忆,

    描绘在我们画布一样的心坎上。

    你们看到了什么?

    我们见过群星,

    见到过波浪,也曾看到过沙滩;

    尽管常受冲击,遇到意外灾难,

    我们却像在这里一样常感到厌倦。”

    念到这首长诗的第三节时,成默的声音变得疲倦切困顿,尽管他的语调依然如戈壁的晚风般寒冷,却不像刚开始那般阴沉晦暗,而是充满了疑问和不解,像是在荒漠中迷途的旅人,无助且彷徨。

    “其次还看到什么

    孩子般的头脑!

    有些重要的事情我们不能忘记,

    我们不须去找,却到处可看见,

    沿着从高处到下方的宿命阶梯,

    可看到令人厌恶,永生罪恶的场面:

    女人是卑贱的奴隶,傲慢而愚蠢,

    崇拜自己而不嘲笑,爱自己而不厌弃;

    男人是荒yin、贪婪、无情的暴君,

    是阴沟的污水,是奴隶中的奴隶;

    刽子手是寻欢作乐,殉教者痛哭流涕,

    用鲜血当香料作宴会的调味品;

    可成为削弱暴君专制权势的毒药,

    像鞭打使热心的国民变得愚蠢;

    有许多宗教跟我们的信仰相同,

    都希望能升天;那一般圣徒,

    就像腐化者舒适地躺在鸭绒床上,

    从钉板、鬃衣之中寻求着欢乐。

    多言唠叨的人类,自恃才高,

    今天又回到他们过去的疯狂,

    带着狂怒的骂声向高叫:

    ‘哦,我的同类,我的主,我要诅咒你!’

    也有不大愚蠢者大胆去爱癫狂,

    他们逃出被命运幽禁的队伍,

    躺到无边的鸦片烟土中藏身!

    ——以上就是整个地球的永恒的报告书。”

    成默的声音逐渐激昂了起来,就像胸腔里燃烧着篝火,每一段喷薄而出的音节都蕴含着愤怒,他用压抑的声音痛斥着人类,鞭挞着每个人都深藏于内心的丑陋一面。他的音调越来越高,像是冲锋前鼓舞士气的号角,就连扩音器的电波都随之颤抖,人们的心也跟着轻颤了起来。

    “啊,死神,你这位老船长,快起锚!

    死神,这国家使我们厌倦,快起航!

    虽然天空和大海象墨一样漆黑,

    你知道我们心中充满阳光!

    请把鸩毒倒给我们,使我们更坚强!

    趁激情在胸中燃烧,我们要去

    深渊之底潜游,在未知中求新生,

    不管它是地狱还是天堂!”

    背诵完这首长诗,成默长长的舒了口气,微微向着四面静静伫立的人们稍稍颔首,他也不知道有没有人能听懂他想传达的意思。他清楚这些没有怎么读过书的酷儿德人大概率不知道波特莱尔是谁,也不一定能听懂诗歌所表达的深层次意思,但诗歌的魅力就在于,就算你不了解每一句诗文准确的释义,同样能模糊的感觉到作者想要对你说些什么。

    他相信伟大的诗歌是灌注满诗人情绪的文字,它能直接击穿大脑,抵达灵魂深处。

    总而言之,也许是成默真的念诵的不错,将真实的感情传达给了在场的酷儿德年轻人;也许是他们只是给贵宾一个面子。反正节目的效果还算不错,在海勒的带头下,人群中爆发出了雷鸣般的掌声。

    哈立德的巴掌尤其用力,手掌都拍红了。

    海勒没好气的冲哈立德翻了个白眼,撞了下他的肩膀问:“这首诗说了个什么?你怎么这么激动?”

    海勒亲昵的姿态让哈立德心情雀跃,可他却故作矜持的说道:“《远行》是节选自波特莱尔不朽诗集《恶之花》的最后一个篇章,这部诗集并不是依写作年代先后排序的诗歌合集,而是根据主题和内容分成六个诗组,分别是:忧郁和理想、巴黎风貌、酒、恶之花、反抗、死亡,其中每组都与前后关联。”

    “那又怎么了?”

    哈立德第一次见海勒穿纱裙的娇媚样子,春心难免荡漾,瞥见海勒那双浑圆动人的眸子,滚动了一下喉咙,认真的解释道,“《远行》是《恶之花》这本诗集的最后一首诗歌。在前面的篇章,《恶之花》一直在描绘人类因为种种理想、欲望和自身的限制之间的矛盾,陷入带给自己和他人的、循环的苦难。中间的篇章,波特莱尔又用细腻颓丧的文字写出了现实是如此强大,想要摆脱这样的循环得到终极的解脱,唯有死亡。但在最后,在《远行》中,波特莱尔笔锋稍转,以不可思议的笔触给看似颓废消极的诗文落下了最后的注解,他奋力呼喊人类要在绝望中奋力抓着一线希望。”

    海勒听哈立德这么一说,顿觉站在中间的成默可敬多了,她满意的点了点头,“所以,着首诗很有深意?不错,不错,没想到雷克茨卡先生还是个挺有心的人。”

    哈立德感叹:“不止是有心,还有文化,此情此景没有什么诗比《远行》更能鼓舞人心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夸奖,就是词穷,还是读书读少了缘故。”

    海勒嗤之以鼻,“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不如把枪法练的准一些。”

    哈立德沉默了须臾,抬眼注视着成默,语气坚定的说道:“有用的,我坚信有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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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表演完节目,海勒不再纠缠成默和雅典娜,只是煞有介事的表扬了一下成默,便放过了两人。

    雅典娜还是没有开口和成默交谈,径直向着营房走去。

    成默犹豫了一下,在原地看着雅典娜进了房间,才跟着走到了营房,不过他并没有进屋,而是躲藏在了廊柱的阴影之中。

    回廊下荡漾着扰人的晚风,成默感受到了寒意,他退后一步靠在冰冷的廊柱上,这样与冷风的接触面就小了不少。站在这个位置同样可以清楚的看到客厅里的如豆的油灯在微微摇晃,无所事事的雅典娜撑着下巴隔着玻璃遥望月下的盛装舞会。她眼眸里跳跃着两簇微茫的火焰,表情却像寒冬般冷漠,像是在观察实验场地里小白鼠活动的生物学家。

    如果说纯真而又热切的笑靥代表着青春,那么雅典娜的面孔就是埋葬青春的精美墓碑。成默默默的凝望着雅典娜的凝望,心想如果要赋予她一段墓志铭,该用如何华美到夸张的字句。想来想去都觉得找不到合适的言语,不知怎么,他又想起了谢旻韫。

    他那位贞不绝俗的妻子被“上帝之杖”轰得连片衣角都没有剩下,也不知道她的父母是不是已经给她举办了葬礼,而属于她的那块墓碑上是不是记录下了他的名字。

    “想必是没有的,不过也无关紧要。”成默心想。他扭头,将视线从雅典娜的身上挪向了行至高潮的舞会,又开始幻想假如谢旻韫在这里又会是怎么样一番场景。

    他猜谢旻韫一定会讽刺自己只是背首诗歌虚情假意一番,而自己的圣母妻子肯定不仅对处境可怜的酷儿德人充满了同情,还会想办法为酷儿德人做些什么实事。那么他一定会反唇相讥她在做无用功。

    因为他打心眼里觉得一点点帮助对于酷儿德人来说毫无意义,凭个人的力量,在中东这样一个破碎世界里什么也无法改变,不要说个人了,就算是联合国五常也得好好掂量掂量。

    对于人类来说,优胜劣汰弱rou强食固然血腥残酷,却是漫长历史筛选下来的最终法则,任何普世价值都是遮掩这个残忍现实的温情面纱。

    成默又想难道谢旻韫不清楚这一点吗?她必然是清楚的,可她还是会为了她所期待的完美世界而努力,这大概就是一个理想主义红色贵族对实现世界大同不悔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