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洛神花茶
梦薇的床还没被男人爬过,所以她醒来的时候如一朵蔷薇花苞,慢慢绽开秋水般的怜眸,她总会先躺一会儿,想着今天的计划。 她有一种奇异的能力,足以让她不受任何男人的伤害,至少可以避免她娘那样的命运,男人只要对她用了情,就会中毒,情深入心,就会死去。 因为这是魂毒。 传说中的百里晟确实要杀梦薇,很多人都在看着,毕竟他是江湖杀人第一,他想杀的人,一定会死。 梦薇是知道的,所以她躺的时间比往日长一些,她在等。 隐落尘也在等,站在凉亭外,手上拿的是何离的刀。 凉亭显得很破落,四周长满了半人高的荒草,别人闻不到,他能闻到,空气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天气燥热,使得这种味道又添一股腐臭。 他手中有一把短刀,不到三尺,略细而厚重,不比苗刀那般长。 候老三出现的时候,身形依旧如瘦猴,脸上依旧红扑扑,佝着背,看上去还不及隐落尘的腰。 他的腰间有一把弧形弯刀,上面刻着精致的纹路。 隐落尘能看出来,这个矮小男子一身破旧的衣服,只有那把刀非常干净,显然是经过细细的打理照顾,这是吃饭的家伙,总要好生对待。 候老三的表情很和蔼,笑道:“不是本地人吧。” 隐落尘点了点头。 候老三问道:“有人收尸嘛?” 隐落尘点了点头。 候老三道:“那行,走着。” 隐落尘向他走了过去,步伐很慢,可以看出非常谨慎。 “等等。” 距离还有一丈远,候老三摆手道:“等我把这酒葫芦解下来。” 这一丈是被精准算过的。 隐落尘问道:“酒重要还是命重要?” 候老三的动作很慢,说话也慢:“你没看见嘛?你没看我的动作嘛?这很慢,你说我要酒还是要命?” 隐落尘笑道:“看来你视酒如命。” 候老三表示承认。 隐落尘等了半天,见他重新站回原来的位置,又问了句:“好了吗?” 候老三道:“好了。” 这一句‘好了’之后,空气瞬间凝固,安安静静,只有两种心跳律动,一个粗一个细。 假如天上还有阴云,假如云层还能打雷,隐落尘也不会把自己拖到半空,再来一记天雷引,因为那会耗尽他的功力和五成魂宫灵气,多极境以下,还不能飞天遁地,脚踏虚空。这个分水岭隔着天与地。 所以离欲第一相叫做鹰击长空。 结丹境以上具有天人合一气脉,隐落尘的意念气场笼罩住面前这个矮小男子的一举一动。 候老三也是如此,这个青年的呼吸比他平稳,毕竟他年纪大出很多,他的呼吸粗且没底气,但这并不妨碍观察他的一举一动,细致入微,每一条肌rou的细微抽动,血液的汞张。 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些都是有规律的,两种规律一较高下,就形成了回合。 一回一合。 候老三终究还是老江湖,半个时辰过去了,他的呼吸仍旧平稳,这并不是胸腔与腹部的鼓动,天人合一气脉畅通,每一块皮肤都在随着某种律动而呼吸,所以整个人看起来就像跟木头一般僵立在那里。 但隐落尘不认为这根木头动起来会迟钝,这往往会给人带来错觉,一种仿佛死人般阴森的恐惧,他第一次面对这种情况,如枝头上的凤凰落地,变成了土鸡。 他并没有尝过刀口舔血的滋味儿,也没有走过风餐露宿的江湖,但他杀了不少人,呼吸有些许杂乱,很快又平复下来。 候老三要在那一刹拔刀出手,但他错失了这个机会,错失了一个能提前喝酒的机会。 他察觉到这小子的气场异常霸道,而他的气场较阴柔,这是每个人的性情使然。 他能理解这是年轻人具有的气场,他以前也是这般,但因为一次差点失手,所以他改变了自己的气机。 一个人的气机是常年养成的,这很难主动改变,然而令他有些惊讶的是,这个青年的气场又开始变得杀伐,一往无前。 他可能上过战场,但对他来说没有用。 没有用的事情他不会去想,即便后来又变成了冷冽一般的冰霜,他也没有去管,因为会扰乱他集中起来的意念,他唯一的目的是拔刀。 一个时辰过去了。 这时候,隐落尘开口道:“你成亲了么?” 像是换了个一种较量方式,候老三道:“没有。” “不觉得孤独么?” 候老三道:“是很孤独,但也有好处。” 隐落尘道:“什么好处?” “至少记性会很好。” “可我觉得你忘了一件事。” “什么事?” “你忘记了孤独。” “是吗?” “当然,一个视酒如命的人如何会孤独呢?至少你有了酒的陪伴。” 很多人,很多话,其实都很矛盾,但有些人能够理解。 很多孤独的人都会买醉,但不会十几年与酒相伴。 年轻时的候老三其实是孤独的,他每天都会去看一个女人,他不懂什么是爱,也谈不上喜欢,更没有什么行动,他就是想看。 他长得又矮又丑,那个女人不喜欢他,他也不恼,谁都不恼。 许是女人都喜欢长久,即便平淡,也悦意,她开口跟他说话,说的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有时也等着他,之后便撒气。 他在她眼里像是个倒垃圾的桶,她心里干净了,他欣赏着她的干净。 有一晚,他本是可以让她成为自己的女人,但他没有这样做,因为他没钱,也没本事,她爹也该是不同意。 其实是他不敢,他很胆小。 人做任何事的时候,想多了就会胆小,这对拥有某些东西的人说来才有用。 他什么都没有,但也没人跟他说这个道理。 有一天,他从窗户外面听到桌子板儿晃荡的声音,那个女人被一双大手按着,她趴在桌子上,带着满脸的泪痕正好与他四目相对,似有祈求。 他只是默默的离开,怕惊动那个卖力耸动的男人。 每当候老三想起这个场面,都会被勾起欲望,尤其是那女人胸前来回晃动又白皙硕大的两股。 后来他有很多女人,都被他按过桌子,但他想着的都是那个女人,这让他异常兴奋。 而现在的候老三除了对酒感兴趣之外,便是渴望刀上的血。 他确实已经忘记了孤独,也早已忘记那个女人,但他没有忘记手中还拿着的刀。 他拔刀了! 隐落尘没有去看他的刀长什么样,因为太快了。 既然太快了,隐落尘便懒得去看,他仍站在原地,而候老三已经背对着他。 太快的刀有很多好处,比如将血液断流,看不出切痕,可能连痛苦也没有。 所以候老三背后的人一动不动,这要等上一会儿才能让他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对一个将死的人,候老三给予了足够的耐心去等待。 曾经有很多人死在候老三的刀下,他们的脸上除了惊讶便是欣喜,他们看到了不一样的世界,比如左眼能看到右眼,这是无法想象的事情。比如整个人被一劈两半时,还能感觉到一股清凉的风,从头部贯穿胸膛,再到尾椎,可惜的是,他们无法将这种愉悦的经历告诉别人,因为他们开不了口。 候老三还能开口,慢吞吞一字一句:“我明明...比你快。” 隐落尘道:“你没我快。” “...为什...” 一丈的距离,候老三欺身刺入他咽喉的瞬间,隐落尘腰间的短刀刚拔出一半。 他们擦的是右肩,用的都是反手出鞘,隐落尘往后一仰,顺势拔刀,划向他的右腰,入腹过半,所以他必死无疑。 候老三练了十几年拔刀,快到于一丈之内半眨眼取人首级,这是他认为的极限,世上没有什么比他的刀更快。 快,如何突破极限? 唯有将眼中的事物变慢。 隐落尘坐了十几年的定,慢到能看出一颗豆粒于每一息的变化,能感受苍煌大地的周行复始。 所以那一刹那,隐落尘能看到他嘴角的笑意,而候老三却看不清他的动作。 此阴阳复行! 候老三问过他是否有人收尸。 确实有,何离唯有这一次不觉得厌倦,因为这次心情很好,也很简单,只是随便裹了一下。 候老三没有死透,却没人能救活他,因为他想死,因为他记起了一个女人,因为一个想死的人,已不再胆小。 草木不会胆小,它们没有心,但它们之所以存在,却是因为心。 候老三的心死了,那他的世界便不复存在。 而人死了,也能忘记孤独。 隐落尘走回镇子的路上,街上有很多不同身份的人。 有正值花季的娥裙少女,有破落的醉鬼,有客栈前吆喝的小二。 有卖瓜的商贩,赶路的斗笠剑客,挑担子的菜农,一群奔跑撒欢儿的孩童。 还有驿站的车夫,兜售鲜花的姑娘,抱着孩子的妇女,打铁的老匠,甩面揉团的小哥儿。 黄昏的烟霞很好看,温暖而惬意,远山青葱郁郁,桥边细水长流,野花小草摇曳身姿,归巢鸟儿叽喳欢唱。 走在一边儿的何离搭了几句话,见他默然不语便闭口。 他们来到街口一家高档的茶馆儿,老板娘见状面露欢喜,她长得又清秀,又妩媚,尤其是那双望着二人的精致眉目,欣赏着归家的男人,而她便是贤惠体贴的美妇。 隐落尘二人受到她非常热情的招待,但他们没有迈开步进里面,只是坐在店前的茶摊旁,因为此时不算炎热,还有一丝微风。 上了两碗洛神花茶,这种花茶夏季适饮,解暑,清热。 隐落尘站了一天的日头,胸口确实有些烦闷。 隐落尘看着那碗洛神花,它的颜色本就是玫红,通透光荧没有丝毫杂质,应该可口,应该畅饮,但他没有喝,更没有端起来,哪怕杀完人之后有种嗜血的冲动。 “血已经擦干净了。” 隐落尘递出那把短刀,何离接过,不再看身前那碗茶,开口问道:“你还没问候老三关于玄机盘的事。” 隐落尘道:“一会儿就有机会问了。” 隐落尘披上黑袍,带上兜帽,谁也看不到阴影的下脸,仿佛谁也不认识这个人。 何离笑了笑,笑得富有深意。 隐落尘想起早在皇宫的时候,他常于太傅说些高深的道理,和一语双关的话,这听起来确实觉得高尚。 他与很多才子佳人吟诗作对,指点江山,挥斥方琼,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但江湖很复杂,复杂到如此简单,简单道没有高深的道理,没有一语双关的话,这让隐落尘猝不及防。 隐落尘站了起来,因为他看到了三个人,同样的黑袍下,鲜血汨汨滴淌,站在原地就能形成一滩殷红。 确切来说是四个人,有一个人被红豆背着,他也穿着黑袍,看上去已陷入昏迷,一动不动。 何离发现街上已没有其他人,显得冷清寂静,如果再看到茶馆儿老板娘的表情,也许还能感到一股凉意。 那不是惊惧过度的花容失色,而是喜形于色的花枝乱颤。 这个美妇常年摆弄百花茶叶,身上多了一股淡雅的花香,让几处神秘的部位更加令人着迷,她有着丰腴的身姿,娇柔又富有弹性,似是能捏出水来,水做的女人大多能勾起男人的欲望,因为那是一股火,燥热难耐,当然需要水来降温。 她的身体就像枝叶肥美的芭蕉,也像柔软到一身没入的暖巢,这是不同男人的不同感受,带来的渴望却是相同,但又湿又黏的快感远远满足不了饥饿的灵魂,因此,所有男人的渴望,一定是蹂躏她的尊严,玩弄她的情感,只有这样才能得到些许的满足。 就好像她现在亭亭玉立的模样,她的眼神中带着一种高贵,让你自惭形秽,不得不得升起一股无法抑制的冲动,一股让她臣服于自己的冲动,但也不希望很快就看到这种结果,因为她越加持续的倔强反抗,你就越加充满了兴奋与动力。 可是,这种过程往往是短暂的,让人觉得遗憾,因为没有哪个男人在被吸干了功力之后还能充满干劲儿,何离明白,隐落尘也明白,所以他们陷入短暂的沉迷后便克制住自己的欲望。 隐落尘看向红豆背后的人,他的气息非常薄弱无力,流在地上的血大部分都是他的,因为他的面色苍白如纸。 其实,他本该是回不来的,樱角和蝉羽不会这样做,这是红豆自己的选择,因为她想起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很奇怪,奇怪到她无法理解,不过这并不影响她的判断,她的判断谈不上错与对,哪怕她比樱角蝉羽二人流了更多的血,但至少得到了这个男人的微微一笑,即便这种笑容蕴藏着某种意味。 街上来了个三个人,并排行走在道路中央,这已经很不正常,更加不正常的是谁都能看出他们的身份,这几个人却像好友一般,一个胖老爷,一个乞丐,和一个面容阴鹫的男人,他像一只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