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燕的故事二《人皮面具》
六月初一,一醉轩。 杜枫拿着刀走到平常惯坐的位子。 云中燕低头喝着闷酒,也不理他。 “怎么了燕子,不高兴?”杜枫伸手过去想弹云中燕的鼻尖,云中燕侧首一避。杜枫的手指却如影随形般地追过去。再然后,本应是云中燕鼻尖的地方,就变成了一把刀鞘。 杜枫乖乖缩手,殷殷勤勤给自己和云女侠满上。 “如果你叫了杏子酒,那说明近日杭州风土太平,没什么案件。如果你叫了女儿红,那说明偶有烦心事。如果你叫了竹叶青,那说明这烦心事烦得很。——今日却是烧刀子。”杜枫挥手叫人,“小二,来壶好茶。” “昨夜子时,鬼影第七次出手杀人。”云中燕将烈酒仰尽,“被杀者是周礼书院的士子。” 杜枫略一沉吟,“还是被剥去了脸皮?” 云中燕点头。 “每十日一桩剥皮血案,此事迟早惊动王府,震怒问责。”杜枫忧心好友的前程。 “每十日一桩剥皮血案,不仅死者亲友沉痛,更令百姓不安。”云中燕的眼中射出寒芒,“杭州富庶,据称几家豪门已经私下雇佣杀手,去取那鬼影的性命——这实在是我等公门中人之耻。” 小二端茶上来,顺手送了他们一碟子花生米和一碟子咸菜。 “云捕头莫要烦心啦,您从前不是对小的说过么,再大的难题,只要杜公子在,都能迎刃而解啦。” 杜枫讪讪然摸了摸自己的头。 小二离开之后,杜枫试着探问,“昨夜杭州城布防一十三处,就是没料到是书院?” “鬼影杀人毫无规律可循。”云中燕轻叹了一声。“杭州城中数十万人口,我们亦是一筹莫展啊。” “……或者,你有没有想过,没有规律,本就是一种规律?” 云中燕一震。 杜枫掰着手指给她算,“第一次是男,第二次是女。第三次是老,第四次是少。第五次是僧,第六次是妓。第七次是文——” “十日后的下一次,是武?” 喝完一壶酽酽的好茶,送走好友,杜枫施施然走出一醉轩。 门口算命的冷瞎子喊住他,“杜大侠,卜一卦否?今日乃是司命当值,龙虎对照,只收半价。” 杜枫心情不错,便停下来,“好。” 瞎子像模像样地起卦,嘴唇微微翕动。——外人看来不过是算命的把式煞有介事,杜枫却通唇语,准准读出了瞎子的说话: “杭州十八户联悬万两黄金,要鬼影的人头。你接不接?” 杜枫想了想,摇摇头。 “万两黄金,便是八万两白银。这么好的生意,你若不出手,我便找其他人了。” 杜枫点点头。 “几个新入榜的年轻人勤力得很;老被你压在底下的杀手榜第八‘黑衣’恰好也在杭州。” 杜枫有些不耐烦,“瞎子,是什么卦?” “二十五卦,无妄。” 杜枫笑了,“无妄者,至诚也。” 六月初十,问道台。 云中燕不知道使了多大的力气,才将整个杭州的士卒兵丁们全数拉来这里演练。 夜月如舟。只要过了子夜,便是过了初十,便是破了鬼影“十日一杀”的例。 云中燕看住眼前的香炉。 刀,稳稳握在手中。 一有动静,她自信可以在瞬息间赶到问道台的任意一个角落。 夜色沉沉。一只信鸽破云而来—— 云中燕的心迅速向下沉去。 “城门见尸,速来。” 云中燕千算万算,却还是算漏了。 死的是同僚。杭州府新晋的捕快。 小捕快才新婚不久,小娘子挺着个肚子来到现场,两眼一翻就昏了过去,也不知孩子保不保得住。 云中燕心中五味杂陈,直到看到杜枫在人群中挤进来。 “杜大哥,我……是否不应该做捕快?”她声音很低。 杜枫一愣,“燕子,你是赫赫有名的大宋第一女捕快。” “如此无能的捕快,不但保不了一方平安,连自己的同僚也不能保护……为何我会漏了,捕快也算是武职?为何我那么大意,竟未提醒众位兄弟要加倍小心?” ——云中燕平时的样子并不大像是个女人。 但是此刻,她死死咬住牙关忍住泪水,眼眶泛红的样子,却头一次令杜枫心中一震。 “破案要紧。”他拍了拍云中燕的肩,转开话题。“今次,有何线索么?” “同之前一样,还是有股很淡的草香。”云中燕指了指不远处,“已请了王府中任职的药师前来辨别,但好似,还是闻不出个所以然来。说是像苍术,又像白芷。” “……你有没有试过,找个胭脂水粉铺的老板娘来闻?” 云中燕皱眉,“你是说,那股草香……” “京城那边流行的香包香囊味道年年在变,听说这几年兰草香很受欢迎。”杜枫伸手弹了下云中燕的鼻尖,“你呀,一点也不像个女孩儿。” “如此,我即刻去找胭脂铺与服装铺的老板,香包香囊在两处俱都有出售的。谢谢你,杜大哥。”云中燕转身匆匆而去。 杜枫凝视她远去的身影。 冷瞎子不知何时已出现在他身边。 “杀手榜第八的‘黑衣’,第二十的‘花雨’,和刚爬上第一百位的‘幼狮’已接鬼影这单。” “算我一份。”杜枫淡淡开口。 “哦,改变主意了?堂堂杀手榜第七的‘无痕’,原来冲冠一怒,只为红颜。” “别瞎说。我和燕子从小一起长大,情同兄妹。” “她若知道你就是‘无痕’,还会认你这个大哥么?” 杜枫冷冷瞥了瞎子一眼。 瞎子若无其事地走开了。 六月十五,一醉轩。 大宋第一女捕快云中燕,只花了几天的功夫,便几乎将全天下做香包香囊的店家翻了个底朝天,连开封的几家大香行亦未幸免。 转机却在昨夜出现。 鬼影似乎是被逼急了,直接一枝白羽箭穿着一张脸皮投到杭州府衙,人皮上书十字: “六月十六,嘉荫镇,快活楼。” 云中燕在一醉轩吃她惯常的午饭。 一碗红汤面,一碟咸菜,一碟花生米。 中午客人少,小二在旁边站着不走,“听说……云女侠今日要去……九华的……快活楼?” 云中燕笑了笑,“消息长腿,跑得还真快。” “那,今日,就不在一醉轩吃晚饭了?” “明日来吃午饭。乖。”云中燕伸手摸了摸小二,“张三,上次你们老板说要教你识字,你可用心学了?” 张三连连点头,“云女侠,你明日来吃面,我写我的名字给你瞧。” “好,一言为定。” 云中燕起身欲走。 “等一等。”有人叫住她。 云中燕回眸,见到杜枫。 “平日里这个点你都还没起身,怎么今天那么早?” “不早点起来怎么能截到你?”杜枫伸手弹云中燕的鼻尖,“小二,来壶酒,你们这儿最好的酒。” “杜大哥是担心我回不来,不能再与你一起喝酒?”云中燕笑道,“九华嘉荫镇,来去不过一日。我同店家也说了,明日还来吃面。” “明日吃明日的面,今晨喝今晨的酒。”小二捧上来的坛子奇香四溢,杜枫反手拍开,“大哥祝你——旗开得胜。干。” 杜枫先干为敬。 云中燕亦不示弱,如刀的烈酒如喉,却化为一片醇厚。 夏风炎炎。 “好热……”云中燕扯了扯自己的衣领,忽然眼前一片模糊。“杜大哥……你!” “好好睡一觉,你这些天日夜奔波得太雷了。”杜枫扶住云中燕的身体,交给小二,“帮我照顾云女侠。” “……是,小的遵命。”小二的声音一哽。 杜枫出门,上了云中燕的马,反手加鞭。 六月十五,快活楼,戌时。 嘉荫镇上热闹非凡。 快活楼虽是镇上最大的客栈,但平日里也不过数十客流来往,这日不知为甚,竟是川流不息。到了夜里,这热闹竟是更甚,不肯散去。 杜枫走入去时已是明月高照,掌柜的正用白毛巾擦擦汗,“客官,您好彩,最后一张台子,请。” 靠墙坐下,杜枫轻轻扫视全局——这么晚了,数十张台子还坐得满满当当。要说这些人都与鬼影相关或许不会,但要说那几路杀手未混迹其中,却是连小孩子也不信。 杀手榜第一百位,“幼狮”—— 会是靠门口那桌那个光着上臂,肌rou鼓起,正拿一把大刀剔着盘中rou骨头的年轻人么?杜枫想了想便判断不会。身为杀手,要是如此招摇,还没杀人,早便被人杀了。那,或许是它旁边那桌,那个笑嘻嘻的小和尚?那和尚的袈裟穿法根本不对,来路绝对不正,且一身出家人打扮,倒是令得目标失去提防的绝好伪装。但——杜枫看了看那小和尚的手:手不稳,打滑,若不是刻意伪装,便也不是做杀手的材料。 杀手榜第二十,“花雨”,相对好辨认些。 花雨从前的战绩皆都是趁着目标不备,以暗器取胜。用暗器之人的装束与手有一定的成规,例如,一定是敞袖而不会用束袖;手指比一般持刀剑者要更长、更细、更灵活,如此等等。杜枫扫视一圈便锁定了与一群大汉坐在一起,喝酒划拳得正高兴的一个红衣姑娘——有时候,故意高调地混在人堆之中,反而是掩饰自己的最好方法。花雨能在杀手榜排到前二十名,一定深谙其中道理。 最难判断的则是“黑衣”。 黑衣比杜枫的排名只低一位,从前的战绩亦是神出鬼没。有隐藏在目标如厕之地一击穿肛的;有自卖到目标府上为奴隐忍一年才出手的;也有谈笑之间使毒杀人于无形的。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黑衣是个男人,除此之外,便毫无线索。杜枫看了看大堂里那数十座客人,便告放弃。 真正令得杜枫留心的还是鬼影。杀手行规,若多人接下同一单任务,不得自相残杀,可以先动手者独取酬劳,亦可大家平分赏格。只要杜枫比其他人更快确认谁是鬼影,便可在此战拔得头筹,或许在杀手榜上的排名亦能更进一步。 ——鬼影是女人,一个很高的女人。 陪着云中燕查案至今,杜枫几乎可以断定。 杜枫亲自试验过,一个人若随身带着一张人皮,所散发出的那种混合着血腥,又渐渐开始发臭的味道,的确十分恼人。若是男人,为掩盖此种气味,或者也会下意识地买个味道浓烈的香囊香包随身带着。但,鬼影选择的那种草香,却出乎意料地,比浓烈的花香或粉香更好地中和了人皮的气味,两者合在一起,闻起来有种意外的森林气味,给人带来不错的心情。 杜枫认为,这是女人才能做到的事情。 而据云中燕所描述,鬼影七次作案时刀痕均为下挑,且刀口平整,可以避开动脉,不像是自高处跃向下的狙击。亦即是说,她比七位受害者都要高挑。有一次云中燕很是及时地赶到凶案现场,盘查了几乎每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均无所获。 杜枫认为,很有可能,是因为她漏了身形高挑的女人。 一种特异的香气,一则关于身高的推测,对云中燕来说,并不足以抓到真凶,将其定罪。 但对杜枫来说却已足够。 只要嗅到那种森林的气息,只要见到一个高挑的女人,杜枫就会毫不犹豫地下杀手。 ——杀手的天性,便是杀。 掌柜的磨蹭了许久,终于跑来,“客官吃些什么?” “最好的酒,配几个拿手菜。” “……可要上房?” “不必——去把我的马喂饱草料,我子时过后就走。” 掌柜瞥了一眼时计,“好,客官慢坐。” 不一阵,酒菜便上来。 酒是好酒,菜是快活楼最出名的羊rou——羊rou上散着一种很特异的味道,闻着像是某种湍急而腥臭的水流;一入口,酥软肥烂,令人称绝。 杜枫慢慢地夹着菜,慢慢地倒着酒。 此时距六月十六子时,还有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足够做很多事,也足够改变很多事。 第一个走到杜枫面前的是那个红衣姑娘。她带着醉,“这位大哥,今夜可需人陪?” “姑娘——” 红衣女已借着踉跄扑到杜枫怀里,“只要半两银子,保准服侍得大哥妥妥帖帖。” 杜枫谈笑间把桌边自己的酒杯拿过来,送往姑娘的口中,“姑娘想做生意,不如先喝了这一杯。” 红衣女侧首回避,杜枫却直把酒杯向她唇边送去。 旁人看来,不过是负情浪子,在欺负一个流莺。 旁人目力不及之处,红衣女藏在桌下的足尖悄然,正欲上踢,脖颈却是一麻。 她这一脚踢上来,必将掀起一蓬花雨银针,或可取眼前人之性命,但自己必定也受重伤,且身份泄露,任务报销。 “你是……无痕?”她轻声道。 “花雨姑娘手下留情,我很感激。”杜枫凑在她耳边,“若姑娘暗器出手,杜某也无全身而退之力。” “你一早便看穿了我?” “彼此彼此。” “我哪里不像流莺?” “若姑娘不投怀送抱的话,还是像得很。但姑娘一入怀中,这筋骨柔软而皮rou坚硬,一摸便知是练武人,跟那些真正的皮软rou滑的窑姐儿怎么比?” 花雨的面上飞起酡红,“今次的生意,让给你。” “多谢姑娘好意。杜某亦送姑娘一句——西面那桌那位拿扇子的公子,可认识?” “难道是杀手榜上排名第十的‘画扇’?” “非也。他对面坐着的那位年轻女子,不是人,而是傀儡。” 花雨狠狠一震,“……唐门的人,怎会来此地?” “恐怕与姑娘你,脱不出干系。” 花雨神色一黯,“个人自有个人命。鬼影命中注定,不是我的战绩。愿你得手。” 她不再犹豫,起身回到那群大汉之中。 还有醉汉调笑着要上手去摸她身躯,花雨侧首看了那汉子一眼。 汉子竟被吓得从凳子上跌了下来。 ——多年杀人生涯,若不加掩藏,那面容神色间的杀机,足可洞穿世人之心。 花雨离开不久之后,那名用扇的公子亦急急追了出去。 六月十五,快活楼,亥时。 杜枫去解了个手回来,掌柜就迎上来,“客官,头先门口那两桌的客人走了,说酒菜钱挂您账上。” 杜枫一看——大堂中空荡了两桌,正是那个拿刀剔骨的年轻人以及那个笑嘻嘻的野和尚。 原来两个都是幼狮?被花雨一闹,终于看出了杜枫乃是杀手榜上的前辈,故而自行放弃离去?临走却怎么也不甘心那万金赏格,怎么着都要蹭点酒钱? 杜枫苦笑了笑,忽然对掌柜的说,“今夜这里的所有酒菜,都算我的。” 掌柜的揉了揉眼睛,“这可要不下二十两——” 杜枫把他手抓起来,放了锭五两的金元宝在他手心里。 ——金银一换八,这锭元宝可折四十两白银,替全场买单,亦是绰绰有余。 掌柜地连忙躬身,颠颠地道,“小的再去给客官拿酒。” 不远处,听到杜枫说话的客人已是按捺不住欢呼起来。 堂中气氛瞬间活跃,不断有客人过来向杜枫敬酒。 这就是先发制人,以动制静。杜枫任凭自己喝得微醺,一双眼睛却是越来越亮。每一桌客人过来对饮,杜枫都迅速判断出他们的来历、背景与武功渊源——天波府,万象门,都是些凑热闹的好手。自己的好同行黑衣混在哪里?杀人取皮的鬼影又是否已经出现?杜枫想着想着,忽然爽朗一笑,豪气干云地喊,“掌柜的,酒不够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