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八十三章
眼看日正,学宫中一派阳光灿烂,圣人却仍未回返。高华君怕叶行远远道而来,腹中饥饿,热情道:“钟兄,圣人大约被天子留在宫中用膳,不如我们也先去午饭如何?” 叶行远一看天色,想起来这时候的圣人确实事务繁忙,也不着急,便点头道:“如此便偏劳高师兄了。” 高华君交到朋友,兴高采烈,带着叶行远到膳堂,要了酒菜,嘴里说个不停。有同窗路过笑道:“高华,你莫要得意忘形,怎么这般高兴?” 高华君笑道:“圣人有云,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钟兄千里而来,我自然欣喜异常。” 他行事一派自然,纯属出于本心,却全能够合于圣人之道。这种人是天生的圣人弟子,所谓“生而知之者”就是如此。 高华君这等人物,就算不遇圣人,一辈子待在乡野之中,也必定是一方大贤。得到圣人教诲,便如美玉受到雕琢,转瞬间就放出光彩。 此时他的气质与当时在乡野中已经完全不同虽然这只是钟奇记忆中的高华君,但他们这般贤人识人明澈,其实与真实的高华君应该毫无二致。 叶行远知道羡慕不来,也不自怨自艾,三千年之后人心浮躁,不比古人,但一样可以平心静气,参悟圣人之道。 高华君之前对吴国之事一无所知,刚才同窗们问了几句,他才知道叶行远之前竟然干下这等大事,这时候按捺不住好奇,便问道:“吴国国君无道,欲屠戮令尊令兄,又欲废太子,但周礼有云‘君君臣臣’。你又是怎么会想到违礼而取正道,弑君救民的呢?” 叶行远对类似的问题早就有了腹案,便回答道:“君视臣如草芥,臣视君如寇仇。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吾只知诛一夫矣,未闻弑君也。” 这思想稍微有一点超前,但仍然是根据圣人之道推演出来的结果。后世孟子总结,大有精辟之处,叶行远提前借用,也不觉得有什么惭愧。 高华君眼前一亮,拍掌大赞道:“我心中亦有所感,想不到你竟然想深到这一步,兄大道已成,待会儿面见圣人,圣人也必击节赞赏。” 叶行远只听耳边传来爽朗大笑声,“好一个‘只知诛一夫,未闻弑君’。我还是小看你了,真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你们用完酒饭,到书房等我!” 这声音明明还在远方,听起来却如耳畔洪钟,振聋发聩。叶行远愕然回头,不见说话之人,只见膳堂中学子纷纷起身,神情激动,向南行礼。 高华君推了推他,兴奋道:“想不到圣人也为你这句话所感,千里传音与你说话,我们都沾了你的光,听圣人这一言指点,胜过几月苦功。” 圣人神通,可心知外物,千里传音。叶行远刚才这一番话,原本是孟子对圣人之道的总结和提升,如今提前出世,自有异处。圣人心血来潮,虽然身在宫中,却也能感应得到,欣喜之余,便急急忙忙向天子告辞,先千里传音告知叶行远,同时赶回学宫。 圣人之音,绕梁三日而不绝,一众学子都可以从他简单的几句话中参悟出无穷大道,甚至三月不知rou味。 近些年来,圣人说话越来越少,又秉承述而不作的原则,今日难得开了金口,所以高华君说这是众学子沾了叶行远的光。 叶行远心中震撼,他当然知道圣人无所不能。但这钟奇死后世界中的圣人,应该只是一个形象,而无实体,仅仅一个形象便有这般神通,让叶行远觉得不可思议。 他再也没心思吃饭,就随便扒拉了两口饭菜,与高华君一起,到圣人的书房中等待。 没过多久,就听学宫中一片嘈杂,有学子兴奋的欢呼,应当是圣人回来了。 叶行远在书房中也是颇为期待,心中澎湃,不知道接下来会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 就见大门徐徐洞开,叶行远只见一团耀目光影缓步前来,竟然是看不清圣人的真容。他眯起眼睛,凝神静气,再定睛细看,才见那光影散去了许多,只有一位白发魁梧长者,大踏步而行。 圣人据说身高九尺,甚为高大,他此时年事已高,须发皆白,却无一点佝偻,望之如神仙中人,令人心生仰慕。 他一头白发只以一条丝带绾起,散在肩后,迎风飘动,更见其飘逸出尘之气。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这是后世弟子们追忆圣人时候用的词,叶行远这时候脑中竟然也只反应的出这八个字。 “参见圣人!”膳堂中的弟子,一个个都躬身行礼,态度极为恭敬。叶行远不敢怠慢,也忙随着高华君一起折腰。圣人三千年道统,叶行远其实也算是再传弟子,当得起这深深一礼。 以往参加科举考试,进入府学县学的时候,叶行远也要拜圣人画像,如今拜见真人,倒有一种奇异的违和感。 “小友何必多礼?”圣人一招手,叶行远身不由起的直起了腰。心中暗暗感慨圣人这种举手投足间都带着的大神通,轻描淡写却无人能够抵抗。 “圣人为天地之师,万世师表,学生怎敢不敬?”叶行远真心诚意,态度恭敬。他这话完全发自肺腑,若无圣人截取天机,承载天命,哪里来的后续三千年盛世? 圣人的目光深邃,仿佛能够看穿横亘在两人面前的时光长河,他注视着叶行远,朗声道:“一见小友,吾心大安,三千年道统仍在,幸甚至哉!” 这句话别人听得云里雾里,叶行远却听得明白,不由大吃一惊。难道说圣人能够看得出来,自己是来自三千年后的人? 如果真的是圣人,叶行远毫不怀疑他有这样的能力。但站在自己面前的,其实并非是真正的圣人,而只是在钟奇思想中的一个投影,勉勉强强只能算是圣人千万分身之一而已。 他居然也能看出自己的底细?叶行远心下惶恐,一时不知该如何接口。 圣人看出他的犹豫,笑道:“小友不必担心,你是何人,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再无其他人知晓。你到此来做下这等大事,吾之弟子,心中必然感激。” 高华君在旁边听得一头雾水,不过他早就习惯了圣人说话玄之又玄,自己听不明白只需要记下,回头细细思索便可。 叶行远却真的目瞪口呆,圣人果然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看上去对他的一切了如指掌。不过他说弟子心中感激,想必说的便是钟奇。 难道说,合乎本心的行动,并没有违背“节”的定义? 想到这一点,叶行远正容敛色,虚心请教道:“还请圣人指教。” 尽管对面并非是圣人真身,但不管是投影也好,分身也好,他仍然拥有圣人的智慧。对于叶行远来说,这或许是请教心中疑惑的最好时机。 实际上从颜无邪墓回来,叶行远就一直在考虑圣人之道与君子五德的真谛。 高华君的“孝”,子衍子的“忠”或许比较好定义,但颜无邪的“和”与钟奇的“节”,却都需要更深入的思考。 而天下最能够阐明五德之人,就在眼前,当然就是圣人本人。 叶行远没想到进入钟奇的死后世界,真的能够得到当面请教圣人的机会,这种机缘简直是三千年来轩辕世界读书人做梦都想不到的好事。 哪怕得不到五德之宝,就算是得圣人一句教诲,这一趟也来得值得。 圣人却淡然笑道:“三千年鸿沟,如何教得?不可说,不可说。你所求者,须得自悟。” 圣人教弟子,一向是因材施教,对不同人的有不同的教育方法。在中有记载。有弟子问:“闻斯行诸?” 圣人曰:“有父兄在,如之何其闻斯行之?” 又有弟子问:“闻斯行诸?” 圣人曰:“闻斯行之。” 又有人曰:“先者也问,闻斯行诸?圣人曰,‘有父兄在’;后者也问闻斯行诸,圣人曰‘闻斯行之’。弟子也惑,敢问。” 圣人曰:“先者也退,故进之;后者也兼人,故退之。” 翻译过来,就是两个弟子同时问圣人同一个问题“听到了就去做吗?”,圣人对第一个说你父兄还在,你怎么能随便去做?对第二个却说,听到就赶紧去做。 另外就有弟子迷糊了,问圣人说为什么不同的回答。圣人说第一个弟子性格激进,所以要劝他保守;而第二个弟子性格温和,要劝他勇猛精进。 这就是对待不同弟子的不同教育态度,叶行远虽非他的弟子,是三千年后的道统传人。圣人并不想用既有的思维和解释来束缚他,一切还得靠他自行领悟。 叶行远如醍醐灌顶,躬身行礼,“今日一见圣人,恍然大悟,解开心头所惑。” 君子五德,每个人的理解本来就不一样,并没有什么标准答案,说到底,还是得自己去领悟才行。而自己附身在钟奇身上,正是参与了这个领悟的过程。 就像是颜无邪带他看三世轮回,也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