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艰难

    越藏着掖着越让人好奇，简东阳装朴实和传统的策略非常成功，在记者的笔下，他是一个略带点神经质的英雄，一位实干家，一位真正的企业家，一位心胸开阔、眼光独到的知识分子。吧啦吧啦的一堆，不同媒体的侧重点各异，说得天花乱坠，一时间简东阳在沪上声名鹊起。这厮在沪上生活工作多年，同事同学朋友大把，现在出名了，关系户自然不会放过机会，纷纷前来拜访，或叙旧，或寻求合作，或想找点事做。

    文章没有提到简越，一是没有采访到真人；二是相关人等都不配合，或者故意误导；三是提一个小孩有谄媚的嫌疑，容易惹来是非。

    简越很佩服这些耍杆子的，居然这么能扯，不过有一点他同意，现在的平寺镇的确如同天堂，至少是越明县的天堂。杨书记，额，杨善贤同志，已被上级内定为下一任主管经济的副县长，算是苦尽甘来，临到退休居然要升官了。可怜的杨善贤这几年累得够呛，也看穿了，准备退休，可是一句“服从组织安排”打乱了安排。即便如此，杨善贤仍选择在平寺镇买房，准备退休后来这里养老。

    郭保国同志，也就是郭镇长，准备接班了，只要在平寺镇再熬上几年，极有可能在退休前混个正处，副厅也未必没有可能。不要问简越现在为什么关心官场，对他来说，以前的杨书记就是个路人甲。郭镇长没有后台，很难在短期内升上去，一旦到了年龄，基本上没戏。以云越集团的发展速度，这些都是小官，没有必要关心。到他长大时，这些人都退休了，一朝天子一朝臣，无需浪费力气。

    与搭档杨善贤一样，郭保国也选择在平寺镇买房，不仅如此，还将家小都弄到这里来了。这些动作说明，他自己也知道在官场上很难有大的出息，准备倒向云越集团。简东阳关系广泛，消息灵通，善于经营，一旦七大事业部全面成型，将有资格与省部级高官对话，活在枭雄的阴影之下不算憋屈。再说简东阳念旧，又尊重品行没有明显瑕疵的干部，未来的相处不是问题。

    贝胖子不用说，如果不想办法减肥，没政治前途了，就算他再出色，上级也受不了。上次市领导过来视察时，大皱眉头，都是因为他太胖。不过贝胖子想得开，准备一直窝在平寺镇。如果当不了书记镇长，就转成主任科员，这样就不用挪地方了，也不会阻挡别人的升迁之路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铁杆朋友贝卫强烂泥扶不上墙，简东阳转而支持新朋友乔福当镇长，至于能否如愿就不知道了。乔福也很想得开，现在的平寺非往日可比，盯着镇长一职的人很多，如果背景派过来镀金，他就当不了镇长，因此不关心本地升职，每天勤勤恳恳地做事。

    据传，由于平寺镇常住人口暴增，县公安局决定明年将镇派出所所长级别提到正科。沈禹达没有背景，又在平寺镇呆了多年，不想挪窝，已说过如果不能留任，将卸掉所长职务，改任副主任科员。他在公安系统内部的口碑不错，平寺镇的治安又在越明县各乡镇中数一数二。据小道消息说，99%会升为主任科员。

    平寺人在92年过得很充实，上下一心，收入更是飙升，人均年收入近8000。由于修建水库占用了大量的人力资源，很多人实际上只拿了半年的工资。饶是如此，93年的春节平寺人也过得分外热闹，镇上举行了一周的狂欢。

    开年正常，大家都努力工作，争取收入能翻番，简总说的，应该没问题。孰料一周后形势急转直下，一时间人心惶惶。

    杨善贤书记被调到临县当副县长，随后被调到省里做副处级调研员，接着被停职调查，因为一位女知青状告杨善贤在下乡时QJ了她。由于时间久远，虽然起诉人说得像模像样，但没有直接的证据。组织部劝杨善贤退休，以免影响形象。就这样为平寺镇发展做出重大贡献的杨善贤消失了，连一篇报道都没有。

    第二个倒霉的是郭保国镇长，因贪污受贿、渎职、贿赂上级等多项罪名被逮捕，进了班房。

    第三个倒霉的是贝胖子，因违法超生、贪污受贿、挪用公款等罪名被撸掉副镇长职务，进了看守所，接着被检察院起诉。

    第四个倒霉的是乔福，因乱搞男女关系被调离领导岗位，接着开除党籍。

    第五个倒霉的是派出所所长沈禹达，因包庇罪犯、渎职、倒卖文物、受贿等多项罪名被检察院批捕。紧接着简东明因封建迷信、非法拘禁儿童、违法生育等罪名被拘留30天，稍迟延长至60天。

    新领导动作神速，二月中旬便全部到齐。这帮人来之后除了熟悉环境，便是找云越集团的麻烦。

    首先是云越建筑主管施工的副总经理，在平寺镇素有“拼命五郎”之称的马本曹因纵容和鼓动手下参与械斗致人重伤被检察院批捕，六名得力手下一起被捕。

    接着有人举报云越集团偷税漏税，税务局迅速派人上门，而且看样子短期内不会走了。

    第三件事是云越集团内乱，部分主管要求兑现股份，部分工人要求付清拖欠工资等等，反正一堆的事。

    第四件事也是重头戏——简东阳的问题。现在赫赫有名的简总犯有非法集资、贿赂、巨额财产来源不明、违法超生、涉黑、包庇、侵吞集体财产、偷税漏税等多项罪名。市里考虑到他在平寺镇影响力巨大，又很少出门，特意派出一个武警中队协助越明县公安局抓捕。

    平寺人怒了！抓别人他们可以忍，抓简东阳绝对不行！听到消息后，男女老少纷纷向迎风工业园附近汇聚，上千杆火铳、数千把砍刀、数万根钢管和各类武器，与武警和警察展开了对峙，双方一触即发。

    如此大的群体事件，一旦爆发，必将震动全国，无数人要丢官，包括书记市长县长，甚至省长。过来抓捕的领队额头上直冒冷汗，拿起喇叭高声叫道：“各位父老乡亲，不要激动，我们是公事公办，请简总到市里接受问话。不要激动，千万不要激动啊！”

    这家伙有些经验，知道山里人彪悍，如果说不要与政府对抗之类的话，那真要出事了。饶是如此，现在受教育程度不低的平寺人仍不买账。

    有人大叫：“问话需要这么大阵仗吗？你们是睁着眼睛说瞎话，我们不是猪。简总是高级知识分子，涉黑，亏你们想得出来。非法集资，我们愿意借给他，私人借款算什么非法集资！个人借款比银行贷款利息高很正常，莫非你们认为平头百姓比银行更扛得住风险？比银行利息低谁借啊！贿赂，简总需要贿赂？连市长过来视察都吃食堂。什么巨额财产来源不明，谁家没有点祖传的宝贝，你们家没有说明你们长辈好吃懒做，或者笨。我们平寺镇的宝贝多着呢，莫非卖祖传的宝贝还要提申请？违法超生，什么违法超生？你们上管天，下管地，连老百姓的肚子也要管，是不是太霸道了？简总又不是没交超生罚款，六万啊，你拿得出来不？为超生的事，简总整整花了三百多万做慈善，他是实干家，你们是什么？嘴炮！偷税漏税，简总需要偷税漏税？税务系统内部现在正在打架，闹得远近皆知。不是我说你们，你们好歹是国家干部，怎么能做出这种惹人笑话的事情呢？至于侵吞集体财产，哈，你们真会想，我们镇上以前哪有什么集体财产，就算有，也早被我们分光了。我们山里人穷得叮当响，跟县城和市里不能比啊。”

    话刚落音，震天的哄笑声响起，人群七嘴八舌地表示支持。领队待声音稍小，扬声道：“你分明就是挑事的，普通人哪有这么好的口才，有种站出来！”

    “借过借过，”一个黑皮黑脸的农民分开人群，站到前面，笑道：“多谢夸奖，区区在下不才，山民一枚，云越职校一年级学生，小学文化。我不怕你报复，你连我家住哪都不知道。就算犯罪，我躲山里你们十年都找不到。”

    眼前的家伙从肤色和气质来看，就是个山里人，领队登时噎住，随即大吼道：“简东阳有没有犯其他的事我不知道，但今天的事，绝对是有组织的行为，你们排得这么整齐，明显不对！”

    黑脸农民嬉笑道：“一看你以前没来过我们平寺，我们这很有秩序，到餐馆吃饭排队，看电影排队，买东西排队，去银行排队，莫非市里不是这样，连我们山里人都不如？至于我们现在为什么排队，怕挤着小孩子啊，你们不在乎他们，我们在乎。比如我如果把小孩踩伤了，他爸要找我麻烦，还肯定能找到，因为他熟啊。”

    人群又是一阵大笑，领队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忽然咬牙道：“云越建筑肯定涉黑，如此整齐，除了黑社会，还有什么组织会这样？”

    黑脸农民嗤笑一声，“老兄，这里没有记者，你说话随意问题不大，可是你把解放军说成黑社会，是要犯大错误的。”

    “我说的是民间组织，你不要胡扯。”领队赶忙补救。

    黑脸农民傲然道：“没有军队般的纪律，平寺速度能出得来？我们两年就完成了别的城镇十年的工程量。云越建筑是在向工程兵部队学习，施工部门主管清一色地当过兵，整齐很正常。”

    领队不吭声，黑脸农民又说：“有些人公报私仇，当黑社会来平寺捣乱的时候，上面在哪里，莫非我们被打成重伤才对？告诉你，平寺人不是好欺负的，以前不是，现在不是，将来也不是！”

    远近一片叫好声，有人大声道：“简总到现在还骑自行车，很朴素，根本不会偷税漏税。你们是看着我们过得好眼红，想玩釜底抽薪，叔可忍——婶婶——不能忍！喂，到底该怎么说？”

    周围的人都绝倒，连领队也有些忍不住，刚要说话，人群忽然分开，简东阳缓缓走近，朝领队拱了拱手，“这位同志，我不知道上面是怎么想的，但请相信，我简东阳身为一个党员，虽然自己办企业，但党性仍在，知道分寸，有的只是一片赤子之心，想为家乡做点事。两败俱伤没有任何好处，请回吧，免得闹得不可收拾。如果上面想找我谈话，请来电，我忙完之后自会过去，用不着这么大的阵仗来请。这里的情况相信您也看到了，公司尚未正常，离不开我，我每天只能睡五个小时，不是在摆谱。”

    “好吧，”领队说：“简东阳同志，我是公事公办，希望你能理解我的难处。”

    平寺镇治安联防队封锁了三公里内所有的出入口，不放任何外人进入镇区。平寺人也很自觉地收敛言语，以免局势恶化。集会来得快，去得也快，市里来人走后，人群迅速清扫垃圾，然后有秩序地离开，速度之快让过路的司机和旅客都以为是错觉。稍迟，镇联防队大规模出动，挨个登记身份证，并下了封口令——如果以后还想来平寺做生意，就不要乱讲话，否则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下面想息事宁人，上面更想。有关群体事件的消息迅速被封锁，仅留在内参上，而且只有少数高级别的干部能看到。当然这些是后话，群体事件之后云越集团过得非常艰难。

    要想富，先修路。尝够了出行难苦头的平寺人喜欢修路，对道路建设一直不遗余力。云盖水库建设、整修渠道和打机井更是雪上加霜，民间的资金几乎被消耗殆尽，现在纯粹依靠以云越集团为首的工农业企业逐步恢复。

    姓“社”和姓“资”之争在这几年一直是个焦点话题，很多官僚思想落后，拼命打压大型民营企业。部分人顺势利用了官场上的分歧，意图拆散云越集团，攫取胜利果实。简东阳不是不知道可能会发生的麻烦，奈何云越集团扩张速度过快，公共关系建设相对滞后，他每天忙得稀里哗啦，想在换届之前搞定大事，以免生变数，发疯地工作。他这样想，平寺人也这样想，不是所有的时候都能碰到杨善贤郭保国这样的领导团队，于是平寺镇的发展速度越来越快。因为收入可期，民间负债率普遍偏高，大家都喜欢向银行借钱。

    虽然部分官僚自称公仆，但内心一直以父母官自居。如此规模的抓捕团愣生生地被逼了回来，有些人的脸上就不那么好看了，小动作不断。

    首先是银行提前收回贷款，理由是——响应中央号召，治理经济过热。简东阳敢贷款，擅长以少量的资金撬动全局，云越集团在各银行共贷款三千余万。银行贷款一收，集团的现金流锐减。供应商听到风声后很担心，不肯欠款，一定要现金交易。这么大的摊子，每样都现金，结果不言自明——云越集团大部分工地和工厂都陷入半停工状态。

    其次是内乱。平寺人将简东阳视为神一般的存在，但外聘的高管们不会。对他们来说，姓简的只不过是一个能力很强又擅长抓住机会同时运气很好的人，这样的人虽不多，但也不少。这次上面出手，明显是发展路线分歧，认为这种类型的民营企业不是社会主义国家需要的。此外，简东阳政治上太稚嫩，远不如与之齐名的老鲁，竟然意图争夺民心。

    仗义每多屠狗辈，无情最是读书人。太聪明了就没法很坚定，总想规避风险，像简东阳这种性格的读书人是少数。高管们纷纷离职，短短半个月走了一半，同时带动了部分中层主管离职。极速发展的后遗症很严重，本地员工的素质没有跟上，原本秩序井然的云越集团千疮百孔。离职的人带走了大笔的资金，进一步加剧了集团的资金紧张。即使简东阳将后备资金全部投入仍无济于事，最后大部分工厂都陷入半停产状态，只有基础较扎实的云越农机、云越轴承、云越紧固件和无比坚定的云越建筑仍基本正常。

    云越农机是知名品牌，技术含量相对较低，以本地工人居多。主管们很知足，能扛得住蛊惑。云越轴承自全面建成后一直稳中向上，工人收入高，主管有期权，不想走。云越紧固件以外销外主，一直有条不紊地发展。建筑是沪上T大的强项，杰出毕业生众多。云越建筑设计和规划方面的技术类人才均是简东阳的校友，决定同舟共济。施工方面的中高层主管均当过兵，不肯投降。这家公司软件硬件都非常完善，业务繁忙，即使云越集团被拆散，它也不会倒。

    想弄死一家以制造业为主的企业，最快的方式莫过于减少电力供应。借口容易找——电力基础设施建设滞后。平寺镇本地只有两座小水电厂，勉强满足周边照明用电需求，云越集团电力主要来自于句江火电厂及越明县的水电站。简东阳熟悉句江，也知道必须依靠句江，故花了相当多的精力从句江买电。奈何句江发展快，自己用的都勉强，最多能提供一半的电力。

    这么多人要养，没电怎么行，可现在电力供应严重不足，只能开三分之一的设备。云越集团上下一片哀鸿，都担心撑不下去。就在大家忧心忡忡时，一批人出现了，想收购云越集团的股权，尤其是简东阳和袁枫婷夫妻持有的股权。这些家伙有私人，有政府国资部门的代表，有沪上的投资公司，有江南的实力派，有国企的代表，一个个信心满满，神态自若，似乎胜券在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