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回:世间安得双全法
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今儿个是除夕,顾斯鸣着人将你原放在寒星楼中的裂云送来了。” 茕白原在床榻上斜倚,聊看琴谱,听见寞遥的话,不想见琴惊了一跳,微怔。直望了裂云半晌,思绪万千。 “弹奏一曲吧,为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寞遥显得言不由衷,汪琬与祁相近,乡俗近似,已在卢国归为臣虏的他,他乡佳节,最渴望可也最怕的便是乡音。 “斯鸣此举无外乎折磨我们的思乡之心。可在除夕盛节,阖宫之内又有谁对我们念念不忘呢?”茕白思绪回归定神后,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枭王妃。 两人心照不宣,但又都没说出口,又交换了一下眼神,寞遥仍希冀听到天籁仙乐,茕白便应允了。 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 “风回小院庭芜绿,柳眼春相续。凭阑半日独无言,依旧竹声新月似当年。 笙歌未散尊前在,池面冰初解。烛明香暗画楼深,满鬓清霜残雪思难任。” 清歌琴曲罢,茕白已是泪满盈眶,声音哽咽。去国离乡八载余,乡音未改却怕听乡音。寞遥听得出神,曲罢感慨,也无非一句:“虞美人太悲,愁泛春水。” 两人相对无言。 忽而远方隐隐有爆竹声声,向窗外望去:烟花太圆,替了新月无辉。 “过年了,又是一年他乡客,没有什么新奇。”茕白支开竹窗。 “如果当年,你应了斯鸣,做了王后,或许就不会有现在的苦楚了。卢祁两国,也能化干戈为玉帛。或许……汪琬国也不会亡,这一切都没有下文了。我与你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你心系的黎民百姓,也会因此得福赖生——不是只有报仇才能复国的。” 茕白只默默地,听罢便浅浅笑了:“你看窗外,烟花绽放多久,值不值得等待,只有真正向往烟花的人知道。几年前,雉王妃也与我说过类似的话:有苦楚也有心酸。今日你的话里,我听出了些许惋惜。可惜什么呢?寒星与杏帘在旁人看来不尽相同,可在斯鸣那边,即使是天涯海角又有什么区别呢?自我踏出祁王宫,又步入卢王宫的那一刻,纵然他对我的心未曾变,我也不再是从前那个心思单纯的少女了。昔日王,今朝奴,家仇国耻重负于身,便被剥夺了选择的权利。他斯鸣不也是选择了报仇才攻打祁国的吗?更何况,我与旁人相比,便无奈了许多。” 寞遥听毕,沉重地叹了一口气。走上前去,搂了茕白入怀。紧紧地,仿佛会失去一般。茕白的头也倚在了寞遥肩上。窗外烟花依旧圆,新月依旧无辉。 翌日,清梦伴着泛有凉意的晨光,渐渐淡了。茕白与寞遥浅睡过了除夕夜,新的一年——闳定十五年。斯鸣改国号为弘毅,弘毅元年。 看看窗外的青苔布遍屋檐,终于知道春天已至。在江南,是不必担心春季会在指缝间悄悄溜走的。这些屋檐下潮湿的绿,带着沉静的灰,无声的寂。冬季与春季的交融,在南方的天空中氤氲出温润湿意来。手挽着手的青春情怀,终究逃不过时间的流水。仿佛一粒沙子,丢入水中那般的轻薄无力。 天地玄黄,寒来暑往。 自从裂云被人送了来,茕白便不那么镇日无聊镇日闲了。每日性僻耽佳音的性子被引了出来。“裂云不似我在祁国的那张钧乐,弦音似敲冰戛玉,裂云倒颇有稳凝之声,若要真正‘穿云裂石’必得指力增倍,却又不弄断琴弦为上……” “好了,好了。非要走火入魔不可吗?宫里送来了春衣,你瞧瞧去,另有一包葵花籽,千辛万苦求来的,你去寻个干净地方种上吧。” “草长莺飞四月天,应趁东风放纸鸢。韶光大好,的确不应做了锦屏人看得贱。不妨相携,同去种葵花吧!” 花圃中,茕遥二人正在埋种子时,茕白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臣拜见大王,见过公子寞遥。”茕白的手忽地停在半空中,愣住了。而寞遥则向篱笆外张望,所见一老者,弯着身子,端着双手。 “你是?” “臣,董九盈。想必您便是汪琬国公子寞遥了。臣乃祁国丞相,在马厩中为卢平王养宝马追风与穿隙。” “唉……”花圃中长长的一口气,茕白流下的两行热泪成了葵花籽们最初的水源。 “平身吧,九盈。”茕白也站起身来,眼前的故人老臣竟沧桑得一时未认得出。 “大王……大王清瘦了许多。”九盈直起了身子,见了茕白也是一怔。 “不妨说是年岁大了的缘故吧,何必讳莫如深?”三人相视叹笑。 待于后院石凳上坐定,茕白问道:“羁奴营看守严苛,你如何能来见我?” “老臣不是说过,只要是我想要去的地方就能去到那里吗,这一切不重要。重要的是眼下,斯鸣有了亲征璃国的念头。” “攻伐璃国?!”茕遥二人异口同声,惊诧不已。略一定神,两人又交换了一下眼神,心领神会。原是三人想到一起去了——这次卢国乃是自取灭亡! 茕白一拍石桌,“嚯”地站了起来:“卢国定为攻伐璃国倾巢而出,我等了十年,千载难逢的好机会!须知璃国地处蜀地,自古便是天府之国,又有蜀道天险,易守难攻。想当初,其他六国没有谁打过璃国的主意。我父王与璃靖王交谊甚深,当年卢国夹在璃祁两国之间是很难受的。如今卢平王螳臂当车——自不量力——以为吞并了几个国家,就可以与璃国抗衡了,简直就是笑话!卢国每次行军打仗,都会每三天派一队哨骑,回国告知行程进度。卢平王此次亲征,九盈,守国的是谁?” “温故新将军,马云初郎中。” “哼,原来一个是汪琬的叛徒,一个是祁国的败类!”寞遥一听见“温故新”这个名字就气不打一处来,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了起来。 “是啊,马云初在我祁国的时候,不过是个中尉。如今竟成了卢国人的走狗!”董九盈此时也十分气愤,不过比李寞遥多了几分冷静。 “无妨,马云初的背叛,许是‘塞翁失马’呢!他们背叛过一次,就会有第二次。九盈,如今我便要利用他二人,先是掌握斯鸣的行军速度。待十万大军越过蜀道天险,再利用这二人占了这卢国都城!” “我们没必要非等这十万人全都过了蜀道再动手吧?会不会太迟了?”寞遥不解。 “不这样,我们动手就太早了!须知要制造内乱的只有我们这些被俘的臣民。这些人总数不过三千,且我祁国人早已被充作官婢官奴,散落在大小官府、各大臣家中。若要九盈一人集中他们,难于上青天。倒是你的臣民,还没有被发落,仍悉数关押在羁奴营中。我已将人员的分配密封在这蜡丸之中,现在交给你吧。由此看来,卢军只消途中折回两万人,我们的计划就泡汤了!身家性命都保不住!九盈,你说到时候卢平王会视察祁国与汪琬国的所有罪奴,这也是通传消息给他们的唯一机会!你要不择手段,务必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的主子——我和寞遥,要乘风破万里浪了!” “是!” “董先生,请您务必安排一下,让我们与温马二人见上一面。”寞遥补充道,这也刚好提醒了茕白。 “若他二人一同来杏帘草庐太招摇。难免叫人生疑。温将军一个投降害祖国灭亡,想必难有脸面见旧主。马云初则不同,他不堪屈辱,只求免皮rou之苦、永保性命无虞罢了,并非亡国罪人。若来见我,不过未尽忠的歉疚,比不得温将军见你时的尴尬与惭愧。而且,马云初其人我也了解,只知一味趋利避害,最大的缺点便是鼠目寸光。从祁国来到卢国,从武将明升暗降成了言官,想必心中也积怨不少。温故新……你最了解,想办法借马云初之口劝劝温故新即可。九盈,,宫中耳目众多,见马云初之事不必cao之过急,让依霄在宫中走动一下,再行动不迟。” “还有什么顾虑的吗?”寞遥见茕白吩咐完,并没有多少放松的神色,反而好像又想起什么事情的顾虑。 “我现在唯一怕的就是卢平王脑袋一热,令九盈到军营效力。无论是借口叫你到军中献计,还是事实,让你到军中继续养马。你都要跟着去。” “这还不简单,让董先生……”寞遥想也没想就说了出口。 “抱恙这一招我已经想过了。平王不是傻子,他可以见招拆招,一个御医,就能知道是在欺君。” “臣要做的就是马上和平王的宝马撇清关系!” “你就不怕平王真想起你来吗?本来没有这个打算,却偏偏让他想起你来!” 寞遥紧皱着眉头,原地转了两圈,略一沉吟,说道:“袁启正是前往军前的吧!此人jian佞贪权。先生,你不妨先把自己对攻打璃国的一些见解写成一篇论表呈给平王。我们在这件事上要以攻为守,不论平王想不想让你效力军中,我们都让他想到你的存在……” “哦!”茕白瞬间明白了,接着寞遥的计策继续讲给九盈,“然后再设法让九盈得罪袁启正。暗示他如果九盈随军出征,袁启正他自己一人之下的地位就不保了。到时候,他老人家会在不自觉中竭尽全力帮助我们留住九盈!另外,我们还有月汐这个杀手锏!至于怎么得罪一个势力小人,是一个正直忠诚的人与生俱来的本事!” “茕白!你可真是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呐!不……再多一窍!!”寞遥见茕白与自己心有灵犀,十分欢喜。 茕白云淡风轻,对董九盈说:“看时辰也太晚了,这大概就是你要说的最重要的事了吧?你前段时间托残影送来的人名册我也悉数安排停当了,你拿了它就可以离开了。” “是。”董九盈一拱手,接过茕白从怀里拿出的布帛,离开了。 不到半个月的时间,斯鸣便终于决定御驾亲征璃国。消息不胫而走,璃国那边整装备战,按下不提。而斯鸣这边被袁启正一党人的花言巧语捧在云里雾里,自以为万事俱备,匆匆决定了作战计划与路线后,便要发兵了。 至于董九盈及两国奴隶的处置,一点也不出茕白所料,全被袁启正一人包揽下了,草草汇总了人员分布,只让这些人在发兵大典上出席而已。 后日,卢国城池门口,一众大臣分列两侧,让出一条大道来。大臣身后是两国的奴隶,皆跪下迎候,在人群中,安葸、残影、古月和碧梧等人偷偷地散布着茕白的命令。寞遥则手牵着卢王心爱的骏马——追风,缓缓地走到了意气风发的斯鸣面前。“噗通”一声,寞遥跪在了地上,低下头,说道:“臣奴李寞遥,祝陛下出师大捷,早日凯旋!”斯鸣十分得意,一脚踩在寞遥的背上,翻身上了马,一鞭子抽在了寞遥的后背,顿时寞遥的后背皮开rou绽,鲜血直流。寞遥脸上的rou抽搐了一下,咬紧牙关,没有吭一声出来。斯鸣见了,心中更加轻蔑李寞遥,一脚将寞遥从脚边踹开,鼻中嗤笑。举鞭大声向自己的臣工大喊:“待寡人凯旋,定叫璃王效仿于此!”大臣和侍卫们顿时欢呼雀跃,大呼万岁!茕白跪在奴隶中间,一脸平静,没有波澜,眼底却隐不住一丝野心和仇恨…… 等到斯鸣率领大军离开,在望不到边的原野上渐行渐远时,大典的热闹气氛渐渐散去,人们又都开始盘算着自己心中的小算盘了,没人察觉到茕白与寞遥在一步步的落实着自己的复仇计划…… 不过一旬,卢国大军已经来到了蜀道天险脚下,此时,在璃国边疆上,璃靖王竹青友也已率领自己的部下准备迎战卢国来犯的军队,璃国边境,气氛凝重。而远在卢国国都,茕白已经接见过马云初与温故新了。由于马云初的鼠目寸光,让茕白有了十足的把握cao控这两人。至于温故新将军,他怀着万分愧疚的心情与李寞遥促膝长谈后,下定决心帮助王子复国。万事俱备,这三千个奴隶在董九盈与残影的指挥下,只用了一个晚上,没有发生大噪动,就成功占领了卢国国都。发生叛乱的那晚,残影挟持了住在王宫中的顾斯咏。掌握了公主的权利,王宫中的大大小小一干人等皆在控制之中,而且住在内城的大臣亲贵也在第一时间成为了阶下囚。寞遥为报从前羞辱之仇,特意将莫紫枭五花大绑吊在逐墨斋的大梁上,任自己欺辱,茕白实在看不惯,便自行住在了寒星楼。一切都比预想的还要顺利,这让茕白心里不仅欣喜而且不安…… 正应茕白不祥的预感,尔施拼死将都城大乱的消息托人暗暗地递了出去。虽然茕白的确是等到斯鸣的十万大军都过了蜀道天险才发动变乱的,但是由于消息的提前泄露,斯鸣在与璃国开战的前一天接到情报,暴跳如雷,提前下令退兵。不过,祸兮福之所倚。对茕白来讲幸运的是,璃靖王也同时接到了情报,在蜀道上劫杀了斯鸣撤退的军队。羿墨枫在激战中不幸中箭身亡。十万军队不熟悉地形,折兵损将。斯鸣一路狼狈,不断后撤,一直撤到了卢国都城外的烽火台边。 山洼里云摇着破碎的夜晚,山顶上刚流出血红的黎明。 斯鸣一夜未眠。或者,更确切地说,自从接到都城受逆贼攻占直至驻兵于城外的烽火台边,斯鸣都没怎么睡过安稳踏实的一觉。 直挺挺地躺在军帐里的床上,斯鸣不敢合眼。每每闭上眼睛,脑海里只不断地闪过一次次自己与茕白的因缘际会。莫名的是,都这个时候了,斯鸣不想见其他将军大臣,只希望再见一面茕白,亲口问她,十五年前的宴会上那次初见和在行宫中与自己相会时,她都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的。 事实上,十年来的相互折磨煎熬,斯鸣身心俱疲,他本不想这样:要她到卢国做人质,只是希望能在自己的王宫里时时见到她;攻打祁国,是为了报父仇;最后将她遣到杏帘草庐,则是因为觉得自己已经对不起茕白了,让她日日与灭国仇人见面,更是在无形中伤她的心,噬她的神。 可现在呢?刚刚接到消息的震惊、愤怒与无措渐渐地都消失了。现在心里竟然在轻轻叹气:用卢国来补偿这十年对洛茕白的亏欠也挺好的,她要什么我便都给了吧。 缓缓地走出大帐,斯鸣示意军帐外的侍卫不必跟着自己,于是慢慢走到了野外的烽火塔上,看见天边火红的云与黑色的天空形成鲜明的对比:天亮了,会有希望吗?为什么,为什么我的心里空荡荡的?难道这一生,我拥有的还不够多吗?王权荣耀、美女如花、谋臣忠心、亲情欢乐、戎马天下……还有,我还幸运的拥有过……不…我没能拥有她…可我们的确倾心相恋过!这一生,我拥有的还不够多吗?可是,拥有一个男人所梦想的一切,我的一生就会像英雄一样完满了吗?英雄,英雄……成吉思汗在临终前就喃喃英雄两个字,此时我们的心境可会相似?成吉思汗生前拥有过无可比拟、空前辽阔的版图,可死后不也只是埋骨于大草原上的方寸之地吗?英雄,生着困惑;死了,寂寥……一代代“英雄”历尽千辛万苦、耗尽血汗,拼命攀爬着那座名叫“英雄”的高山。好不容易征服了脚下高山,抬眼望见的却是如今冷风刺骨、寂空孤独的荒凉之景。而我现在正站在这样的境地中感慨无常,多么想回味当初懵懂无知的少年仰望山巅时的快乐……这辈子,我为国、为民、为父、为仇尽了应尽的一切,唯独辜负了她,辜负了自己的心……为什么爱就是要互相伤害,我们彼此伤害的还不够吗?够了,前世今生,你我相欠的,都还清了。这一次,我决定不再伤害,成全你,成全自己! 天渐渐亮了,卢军进军到了卢城门下。茕白腰挎故剑俯视苍茫间,前一天晚上,茕白就已经和寞遥说过了自己的担忧:她担心斯鸣会驻军于城下而不前,希望能想出办法诱斯鸣攻城,这样才能使各种已经准备好的陷阱发挥作用,我方才能占据优势地位。此时的寞遥拖拽着莫紫枭来到茕白身边,对着城下焦急万分的斯鸣大喊:“卢平王!尽快投降!否则,全城性命不保!你的宠妃!也会死在你面前!”茕白知道这个激将法对斯鸣很管用,只是隐隐有不祥之感……
正在双方僵持之际,莫紫枭忍不住了,她不希望自己成为大王的累赘,于是突然由刚刚温顺的样子变得疯狂起来,挣脱了士兵松懈的束缚,大喊:“我命绝今日,魂去尸长留!!!”纵身跳下城楼,当场死亡! 茕白的预感应验了,心中马上激起一阵厌恶的感觉,扭过头去对寞遥喊道:“准备迎战!” 斯鸣见到了宠妃的死,心中万分愤怒,冲动蒙蔽了理智,斯鸣使出全身气力大吼:“攻城!!!!攻城!!!!” 一场惨烈非常的战斗拉开了帷幕。 事实上,茕白与寞遥这边没有浪费多少人命,残影设置的各种陷阱可谓摸透了斯鸣的进攻模式,原本在与璃国的防守战里所剩不多的兵力,被这些陷阱一点点的消耗殆尽了…… 待到酣战厮杀后,斯鸣身边的人已所剩无几,残破的盔甲,血和尘土让斯鸣英俊的脸蒙上了一层重重的杀气。追风身受重伤,已经倒在地上无法站立了,气喘吁吁,眼睛里满是求生的渴望。斯鸣环顾身边那几个誓死效忠自己的侍卫,身披重创,仍顽强抵抗;再向稍远的地方看去,遍野尸骸,血流成海,敌我不分。均是脆弱的生命消逝的惨况。斯鸣的眼被刺痛了:寡人悔啊,一意孤行,才造成了现在一败涂地的场面。这是不是在你们的意料之中呢?心中想到了沈云晗,想到了往日种种…回过头来望向城楼上依旧淡定的茕白,恐怕是仇恨刻骨得深,铭心得痛,面对这样惨烈的战场,眼中竟能依旧波澜不惊,又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看着这样的茕白,斯鸣终于忍不住仰天长笑,嘲笑命运的嘲弄,一甩手,长剑应声落地,身上一松,又跪倒在地。残部几人见状,知道大局不可逆转,也纷纷放下了手中的兵器,跪地投降了。 十年后,这一幕又重新上演,唯一不同只是,两人的位置变化了而已……… 寞遥指挥到战斗至结束,下令将那几个投降的敌军斩首。把斯鸣交给了茕白处置。 卢国王宫中 斯鸣与茕白,一前一后。默默地走至百芳洲。一路上,斯鸣的眼底充满了温存与满足,而茕白的眼神却很迷离,流露出丝丝缕缕的不舍。到了沁春亭——这个曾经有过一吻的地方,在前的斯鸣驻足了,望一眼亭匾,他轻皱了一下眉头,脑海中闪现的是他与茕白在亭子里发生过的事情。茕白提着剑也停了下来,她没有抬头也知道斯鸣的心思,于是深提了一口气,把头转向了背离亭子的一边,望着天边的白云,心中越发闷痛…… 该来的终究是要来的。斯鸣明白,留恋得越久,对茕白就越是残忍。他要她,这一剑,不仅要结果自己的生命,更要斩断这千丝万缕的情丝。斯鸣转过身,用右手食指点着心脏的位置对茕白说:“拔出剑来,对准这儿,国仇家恨便报了!” 茕白看着斯鸣,忽听见“国仇家恨”四个字,平静的眼眸中刹间起了一道寒光,记忆中重复着祁国的亡、母后的辱、jiejie的死和自己多年来所受的苦,一幕幕清晰地回放。国仇家恨,怎么能忘?如何能忘?!眼前的这个人不就是给自己带来“国仇家恨”的罪魁祸首吗?!想到这儿,茕白再也不能抵制。激动之时,右手拔出剑锋,左手将剑鞘掷在了地上,上身推剑直指斯鸣右手所指的地方。及至到了斯鸣的胸前时…… “嘀嗒,嘀嗒……”一滴滴的鲜血定格了时间。茕白大惊,瞠目结舌了好一会儿,忽而缓缓放松了神色。原来斯鸣用右手握住了锋利的剑刃,血是从手中流下来的。可放下心来的茕白见了殷红便再也无心报仇了。没想到,这么多年依靠仇恨活下来的心,如今却再也无力提起仇恨了。 时间仿佛在被暂停后又开始前行了,茕白和斯鸣不约而同地放手。剑应声而落,掉在地上的声音拖着悠长的余音把茕白多年的“家仇国恨”也给带走了…… “你走吧,我不杀你。” 斯鸣听后,轻声一叹:“太迟了,若能预知结局,我一定不爱你……不!我一定要更爱你!” 茕白听了这话,身体一个激灵,一口气哽噎在胸,由于太突然,本就闷痛的心转成了一阵剧痛,撕心裂肺的剧痛…… 斯鸣已不知该如何安慰心痛的茕白,他清楚的知道今日定是诀别,他要用自己的性命来换取茕白的功成名就,却不能用欲罢不能的姿态去撩拨茕白的情丝:我的心纠结在这里,唯有你明白,可为什么上天要让你明白,从前的心有灵犀却成了今日我扯痛你心的牵绊。斯鸣的心在无声地怨,寂默地恨,不忍再看茕白在自己的面前如此心痛:“哭出来吧!哭出来心就不痛了!” 可眼眶都已经红润了的茕白捂着胸口,听了这话却反驳道:“不!我的心再痛,也抵不过受辱与亡国时的痛,我既不能报仇,这心痛也是应得的。”说到这儿,茕白顿了顿,目光恨恨地盯着斯鸣,眉头紧蹙,倏尔,眉间又舒展开来,目光进而也变得柔和了许多:“这是我们出生时便注定下的使命,面对我们的子民,自己的七情六欲又算什么呢?更何况,我们爱错了人。” 斯鸣一直注视着身前的那一摊血,就是这一摊血,让这两个仅一水之隔的国家世代为敌,也让这一摊血两边的茕白与斯鸣心中氤氲着无尽的怨恨…… 突然,斯鸣猛一下身,拾起地上的剑,在空中干脆利落地挥舞出了几个旋弧,寒光几次耀着茕白的眼,速度之快,让茕白来不及反应。然后,准确无误地掠过脖颈,满腔殷红,染就了王宫的土地,染就了卢国的天空…… 茕白被刺眼的红色定格了,她就站在斯鸣的尸体面前,隔着一滩不可逾越的鸿沟。什么也没看,什么也没想,就这样过了不知有多久,茕白脸上溅有的一些斯鸣的血,也已慢慢地巴紧茕白的皮肤,冷却、凝固……伴随着唯一的一丝触觉,茕白喃喃着几个字:“这就是我想要的吗?~~~”一句话,重复了好几遍。 茕白大约也从这句话中渐渐醒悟过来,由刚开始的站在原地僵直不动,缓缓地走到了斯鸣的身边。突然想起了斯鸣的话——“哭出来吧,哭出来心就不痛了……”茕白的泪水终于止不住了,胸中的那股气也终究抑制不住升到了嗓子眼儿里“不!!”顺着这胸闷的劲儿,茕白喊了出来,“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白衣裙也被地上的血泊濡染了“这就是我要得结果吗?!”茕白仰天长啸了一声,低下了头,泪水已经纵横满面了。“这难道不是我要的结果吗?!”茕白边抚摸着斯鸣的脸颊,边喃喃问道。而后伏趴在了斯鸣的身上,眼睛看着斯鸣的脸:“若能与你长眠,多好;若能与你同xue,多好。可我要得结果到底是怎样的呢?!你我隔着的那一汪血泊里氤氲着人生里多少无奈?”说毕,茕白闭上了眼睛,风在耳边呼吸呢喃,往事历历在目,就在眼前,并未离去。想要逃离,不想仍在原地,赢了世界,也丢了自己…当年与斯鸣万珍宫中初见倾心的回忆,融化了十年所有的踪迹。纵横着泪水的脸上漾着微笑。茕白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布包,里面是,断成几段的斑玉簪。茕白把它放在斯鸣的胸前,然后托起了斯鸣的右手,放在了布包上面。做好这一切,茕白大口地吸着空气,缓缓地站起了身,转身离开百芳洲,朝承天殿走去…… 上穷碧落下黄泉,从此阴阳两不见。 一世清欢一抔土,满地桃花满地殷。 宝琴泠泠调千古,人生茕茕立百年。 帘外蔷薇尽褪色,却话风雨应俦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