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生死
细雨霏霏,浇不灭四周观众心头的那团火。 瞧见沈燕西入场,人声鼎沸,嗡嗡作响,在雨中回荡,像是成千上万只苍蝇在同时振翅低飞。 沈燕西停下步子,环顾四周,将那些或狰狞、或嬉笑、或猥琐、或兴奋的面孔一一映入眼帘。那些家伙大多下有赌注,几乎全部买钟玄获胜,自然对他没有什么好脸色。如此场面,很有点万人皆敌,万夫所指的味道。 对此,沈燕西无所畏惧。 他不会再胆怯,再退缩。 深吸一口气,他向着背靠白骨塔的那面阶梯行去。 别的阶梯挤满了人,唯有那儿人数不多,显得有些空荡。 阶梯上的高台摆着十几张椅子,每张椅子后立有一把大伞。 椅子上,坐着十来个或胖或瘦的家伙,那些人不是当地的名宿,便是极有势力之人。 那些人,并无一人走下高台来,面对沈燕西的行礼,点头回应的寥寥无几,站起来回礼的更是一个没有,更多的则是大刺刺坐着巍然不动视他为无物。 什么逆水剑派掌门人? 一个无名小辈、一个将死之人、自然无需废话…… 这些人里面,也有几人和岳山河交好,他们本是逆水剑派的盟友。 像坐在右首第三位人称一拳贯日月的胖子杜海涛,不仅多次见面,沈燕西还接受过对方赠送的好几件小礼物。以往,那厮瞧见沈燕西总是眯着眼睛,笑得很是灿烂。然而,如今,姓杜的胖子却回避着沈燕西的视线。 接下黑贴的当天,姓杜的胖子登门造访。 他说话很直接,希望沈燕西认输求饶,然后将逆水剑派的产业卖给他,出的价钱却只有市价的三成,他说这个价钱虽然低,然而,整个横山镇除了他之外不会再有其他人站出来,毕竟,接收了逆水剑派的产业相当于接下了逆水剑派与八月飞雪剑门的恩怨。 杜胖子笑着说,这是双赢。 究竟是双赢,还是趁火打劫,沈燕西心里明白。 他斩钉截铁地拒绝了那厮。 只有在这样的时刻,方才能认清某些人的真面目。 在这个强者生存,弱者淘汰的残酷世界,义气、友情之类的玩意从来不值一提! …… 沈燕西低着头,在比武场缓行,一周复一周。 他在仔细观察比武场的地形。 哪里有水洼?哪里有小坡?哪里有碎石?哪里有草丛?哪处地面坚硬?哪处地面松软?进攻时选择哪个方位最佳?从哪个方位退守最好? 所有这些,一一在脑内过了一遍。 随后,他低下头,打量自己。 先是瞧了瞧双脚,麻鞋半新不旧,双脚的感觉很是舒服,鞋扣已经扣得够紧了,应该能够承受脚步的高速移动,衣带扎得不松不紧,既不影响运气发力,也不至于让衣襟下摆飞出来影响行动,剑柄上,一层层缠着晒干的清凉草,这玩意非常吸汗,在用力挥剑时能够避免脱手。 确定一切并无异常后,沈燕西选个地方站定,紧抿嘴唇,闭上眼。 不一会,呼吸变得细而绵长。 四周人群散发出的嘈杂声仍然在耳边回荡,却无法在他心头掀起一丝涟漪。 此时的他,唯剑而已。 …… 不一会,远处传来了一阵震耳欲聋的呼声,声浪汹涌奔来,越来越近,像是从大洋深处奔来的海潮一般,层层叠叠,声势浩大。 钟玄登场了。 沈燕西深吸一口气,睁开眼。 目光在雨中翩飞,最后,落在进场的那人身上。 那人头戴高冠,身材高大,他斜背长剑,白衣胜雪,飘然而来,透过纷纷扬扬的雨丝望去,飘渺出尘,仿似神仙中人。 八月飞雪剑门,钟玄。 沈燕西紧紧地盯着钟玄,仔细观察着对方。 高冠? 长袍? 并不适合在雨天行动的鹿皮靴子? 这样的装扮的确很高调、很拉风,然而,一点也不适合生死搏杀,这说明了什么?说明对方一点也没有将自己放在眼里…… 被对手轻视,沈燕西本应感到愤怒。 然而,他并不愤怒,反倒松了一口气。 应该还有机会? 他深吸一口气,想要平复稍显急促的心跳。 沈燕西在观察着钟玄,钟玄的目光却只在他脸上扫了扫,便落在了别处。在他眼中,面前这个无名小卒和砧板上的鱼并无区别,很快便会成为他的剑下亡魂。钟玄在原地转了一圈,向四周抱拳行礼,如此,引来了一阵欢呼声,无数的掌声。这些声浪让他迷醉,让他心旷神怡。下一刻,他的头昂得极高,像是一头高傲的大鹅。 有人疾步来到两人中间,大声地说着什么。 应该是什么规则之类的吧? 废话而已! 黑贴比武的规则便是没有规则。 沈燕西没有听清楚那人的说话,直到那人飞快退下,他仍然紧紧地盯着三丈外站立的钟玄,雨水沿着头发从额前滑落,他丝毫不敢眨眼。 和他相比,对方的姿势要放松许多。 钟玄将背后的长剑摘下,动作极其优美,像是摘下一朵鲜花般优美。 左手握着剑鞘,他不曾拔剑出鞘。 钟玄的目光终于落在了沈燕西身上。 “我没有记错的话,你姓沈吧?” 沈燕西握剑的手变得更紧了,他望着钟玄,沉默着点点头。 “姓沈的小子,你应该感觉到荣幸……” 沈燕西忍住了眨眼的冲动,他不明白对方想说什么。 “此剑名照雪……”钟玄低下头,望着手中的长剑,目光变得非常温柔。“我这老伙计可不是什么无名之辈,在我弱冠之年便随我出战,斗剑十余次,无一败绩,丧生在此剑下的亡魂不是一方大豪就是有名剑客,这些人中,我记得有紫荆镇的铁杖翁、有清安郡的独行大盗闪电剑丁一,还有出身宋国第一高门北离剑门的戴继……像阁下这样的无名小卒能够死在照雪手中,应该感到荣幸才是啊!” 是炫耀吧? 还是疯了? 一个人能自大到这种地步? 或者,是想故意激怒自己? 一时间,沈燕西脑子有点短路,他忍不住眨了眨眼,就在闭眼的那一瞬间,耳边传来了一阵震耳欲聋的呼喊声,睁开眼后,他瞧见钟玄飞了起来,像一只白色大鸟飞了起来。 转瞬之间,那身影由小变大,就要扑到自己身前。
还是上当了! 沈燕西心里咯噔了一声。 几乎是下意识地,一直顶在剑锷上的左手大拇指猛地用力,手中的三尺青锋顿时离鞘三寸,此时,他的右手已然握着剑柄,呛朗一声,长剑离鞘,明晃晃的如一泓秋水,垂在身侧。 放在前方的左脚微微使劲,一个标准的向后滑步的姿势。 半空中,钟玄抽出长剑,摆出了一个白鹤亮翅的姿势,一只脚直立在空中,另一只脚则提起悬在一侧,左手握着剑鞘斜斜向上扬起,右手握着的照雪,斩开无数雨点,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势不可挡地向沈燕西当头劈去。 剑光凌冽,夺面而来。 说实话,白鹤亮翅之类的招式虽然看上去很美,实际效果却不好,须知双脚一旦离地便如无根之木,很难再做变化。 这类招式最好在特定的条件下使用,比如,被人攻击下盘不得不跃入空中。 剑术表面上是手上的功夫,根基却在于步伐,滑步、垫步、侧步、转步…… 练剑先练步,几乎所有的剑客在入门时都会听到师父说这一句话。这样的道理,洗髓境巅峰的大剑客钟玄不可能不明白。 要破这一招很简单,矮身,一个滑步向前疾刺,对方在空中既来不及变招也来不及阻挡。 然而,沈燕西的选择正好相反,他低下头,一个向后的滑步,飞快向后方退去,身形快如闪电,雨幕不曾有丝毫阻拦。 他的选择很正确。 即便他退得极快,一闪而过的白芒仍然斩断了他束发的冠带,连带斩落了几缕散发。 头发披散落下,沈燕西根本没时间抬手整理,目光透过飘散的长发死死地盯着钟玄,他继续向后退去,将彼此的距离拉得更开。 钟玄没有继续追击,他站在原地,骄傲地举起左手,像一个凯旋回朝的将军。 “干得好!” “快点杀了那杂种!” 场外,一片欢呼,掌声雷动。 …… 那一剑,钟玄发出了剑气。 踏入洗髓境,也就打通了大周天,剑客便能将积蓄在丹田的真气使用某些功法沿着手上经脉通过手中长剑发出去。发出剑气的次数、以及剑气的长短与剑客的功法优劣与否、真气的雄浑与否有关,像钟玄这样的程度,用上权力,剑气能外延三尺有余,能够发出剑气五六次。 钟玄瞧了远处如临大敌的沈燕西一眼,摇了摇头。 他给对手挖了一个坑,对手却没有跳下去。 难免有所遗憾。 他之所以跃在空中便是引沈燕西来攻,对方若是矮身前刺,他的剑气便会后发先至斩杀沈燕西,在钟玄想来,像沈燕西这样的年轻人多半会忍受不住诱惑,也决计想不到表现得如此张狂如此轻视他的自己竟然在第一招便使用了剑气,要知道,外放剑气这样的大招非常耗费真气,通常情况下,那些洗髓境的剑客都是能免则免。 看来,这小子的直觉还不错。 这样的话,这场猫捉老鼠的游戏还不至于太过无趣。 钟玄眯着眼,笑了笑,伸出舌头舔了舔上嘴皮,他丢掉左手的剑鞘,脚下踏着飘忽的步伐,身形犹如鬼魅一般在雨幕中闪现,向着沈燕西奔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