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所谓的“领导者”，不过是被推举出来承担责任还有责骂的可怜人而已！ 在局长办公室与其他两位新晋升任的刑警队长一同接受了局长长达一个小时的指导和训诫之后，终于离开了那间狭小而且不停地渗透出烟油味道的房间的李渺，在心里默默地对以上的见解点了一个大大的赞。 可以的话，她真地不想当这个正式的队长。如果不是她之前的队长健康状况越发恶化在她回国之后就被调回总局做内勤的话，李渺现在恐怕还能够继续自由地出着外勤追赶着罪犯，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必须为自己队伍里所有人的品行和失误负责。 不过真正可怕的却还不是这些！ 李渺无力地对其他两位队长打了个招呼，转身走进了楼梯间里。在安静的楼梯间里不断回响起的脚步声中，李渺无奈地叹了口气继续起自己在内心深处的“独白”。 身为队长真正可怕的地方，是她必须为她队伍里的“破案率”负责。这所谓的“破案率”是一种极其不近人情也极其不符合现实情况的硬性考察指标。即便李渺再怎么不满意，她也必服从这种无法从自己头顶赶走的要求和约束。 “破案率”！“破案率”！ 如果手里没有案子的话难道还要她亲自去制造几个案子出来吗？ 李渺依然还是在心里暗暗地咒骂着。 所有这些关于不想当队长的抱怨，李渺是绝对不会在外人面前表露出来的，尤其是在面对自己手下的队员们的时候。她不希望来自上层的行政压力影响到他们本就日益匮乏的办案热情，毕竟他们平日里烦恼的事情已经够多了。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不享其权也不受其累！ 李渺苦笑着整理了一下身上那身难得穿上一次的警服，深吸了一口气。重重地搅动着肺里的浊气坦然地呼出之后，她推开了楼梯间的大门。 在跨过门槛的一瞬间，李渺就像换了一张脸一样，迅速收敛起苦闷的表情，又换上了她那一惯严厉而富有压迫感的紧绷脸，斗志昂扬地走进了已经由她管辖的刑警二队的办公室。 一如既往的忙乱，不曾变化的烦躁，好在这里并没有发生什么改变。李渺习惯地走到了自己原来的办公桌前面，差一点就要坐下的时候一眼瞥到了桌面上一家三口幸福的全家福，这才意识到这里已经不属于她了。趁着其他人还没有发现她的窘态，李渺抱紧怀里的文件快走几步躲进了队长办公室里。 今天李一观请假，不然李渺一定会借着对他进行的日常训诫来找回自己平日里那凌厉的办事风格。眼下的自己，未免显得有些过于疲弱而没有底气了。 李渺回身合上了可以完全遮挡住外面的扰乱的木门，在门边的沙发上捡起自己上楼接受局长的“教导”之前随手扔进沙发里的水杯，走到办公桌旁边痛快地喝了一大口水之后，将自己狠狠地摔进了椅子里，很快便投入到了桌面上积累得已经满溢出桌面了的文案工作里去了。 眼下并没有什么复杂的大案子，完全不用惊动不甘寂寞********随时打算丢下手头工作溜出去执行外勤的刑警队长，其他的队员都有能力完美的处理好手里的任务。所以留给李渺的只有这些程序上的审查以及行政上的报告而已。好在之前当副队长的时候，李渺也做过很多类似的工作。此时的她虽然无法抑制对于这些枯燥任务的厌恶，但好歹也还是能够熟练地进行下去。 报告里的字数上升得异常缓慢，尽管李渺已经尽了全力，这份劲头放在平日里十个罪犯都能被她撂倒了，但是用在键盘上却怎么也不能凑够勉强看得过去的篇幅。 李渺活动着僵硬的手指，百无聊赖地等待着午饭时间的到来。反正作为新人队长被上司责骂是无论如何也躲不了的，也不差这一份缺斤少两的报告了。 正当李渺暗自盘算着如何与局长就报告的简化问题讨价还价的时候，办公室的木门像是在提醒她回忆起身为刑警队长的身份似地被敲响了。 李渺赶忙坐正了瘫在椅子里的身体，胡乱归纳了一下桌面上的文件。然后用最快的速度强迫自己严肃起来，清楚而冷静地发出了作为队长的第一个命令。 “进来！” 木门在“嘎吱”声里被轻轻地打开了勉强只够一人探头进来的缝隙，门外一个纤瘦灵巧的身影顺着门缝闪身跃进了李渺的办公室里。还没等门外忙碌的电话铃声传进来，木门又被来人给轻巧地合上了。 来客向李渺靠拢的几步没有发出一点动静，如同鬼魅一般没等李渺发问，她已经站到了李渺面前，双眼直直地盯着李渺，毫不客气地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这个女人看起来二十多岁的年纪，大概是因为眼神里无时无刻不在释放着的激动的光亮，瘦小的身躯并不会让人产生娇弱的印象。染成了深红色的短发利落的贴合在头皮上，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圈边的小巧的近视镜。没有笑容的脸上，透着血丝的白皙皮肤还有那血色不足的嘴唇都让李渺觉得这个女人怎么看也不像是一个警察。 “你是谁？” 与其继续在没有头绪的观察里推测，李渺选择直截了当地提出问题。 “我是技术组的组长，也是局里的罪案分析员，我叫许可。你可以叫我许组长，当然叫我小许也可以！” 自我介绍叫做许可的女人，并不像她外表展示的那么冷淡，话唠一般地报出了一连串的头衔。 在李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许可微微探出身子将手里的证件递过桌面交到了李渺的手里。 “椒聊经常和我提起您，”在李渺仔细地核对证件的空当，“话唠”许可并没有停下他连珠炮一般的话语，“其实我也一直想要与你一起合作，只不过前段时间我被调回总局去做培训的讲师了，所以我们才没有机会见面。” “不过，现在这样更好！你当上了队长，我就能够更好地配合你的工作了！我相信，我们的合作一定会……” 因为实在有些招架不住许可如瀑布一般倾泻而出的唠叨，李渺趁着递还给她证件的机会摆了摆手制止了许可继续说下去的企图。 李渺从没遇到过像许可这样的警察，准确地说她是从没遇到过像她这样滔滔不绝地说话但是却依然能够保持面无表情的人类。 虽说可能会因为初次见面而使得感知多少有些偏差，但李渺觉得用注射了兴奋剂又被扔进了干果箱子里的松鼠来形容许可，真的是再适合不过了！ “我也相信我们的合作一定会很愉快的！” 李渺出于礼貌稍稍挑起了嘴角笑了一下，然后快速地与许可简短地握手致意之后，又坐回了自己的座椅上，抬起头保持着微笑，看着对面一副莫名的冷淡表情的许可问道。 “这一次你来找我除了介绍你自己之外，还有别的事情吗？” “有！” 许可将手里一份十几页纸的材料从桌面上推到了李渺面前。 “这是一份有关近期出现在这个城市里的一个新兴的宗教团体——‘麒麟道’的调查报告。” 许可指了指李渺面前的这份报告继续说道。 “近一年时间里，这个自称为天师道分支教派的宗教团体发展极其迅速。虽然并没有过大肆宣传的迹象，但根据初步的观察，他们的信徒仅在本市就已经过万了。” 在李渺仔细阅读报告的同时，许可依然保持着激情满满的目光紧紧盯着李渺的方向。 “这还不算许多隐蔽在暗处的信徒，那些人我们暂时没有办法统计。” 李渺粗略地看过了一遍报告之后，抬起头隔着手里的纸张，不解地问道。 “所以呢？这个‘麒麟道’是邪教吗？” “并不是！” 许可的表情毫无变化，冷淡而又僵硬。 “并不是邪教那么简单！” 她提起小拇指轻轻地挑了一下眼镜的金丝边框，继续解释道。 “‘麒麟道’不接受公开的供奉，账面上也没有任何买卖信物的痕迹。” “他们没有占用土地修建庙宇，而是选择租用南四环外一栋三层的废旧商场经过改造后作为修行的场所！” “‘麒麟道’的教义与道教正宗并没有太大出路，基本也还是出自龙虎山一脉。而他们所标榜的与正道的渊源，经过‘宗教局’的考察也基本上得到了证实！” 李渺越听越觉得奇怪，许可的话似乎越发地偏离了她所提出的调查的目的，这个话唠的年轻女人就像是在自我否定一般不断地陈诉着没有任何值得怀疑的点的现实。 但是，李渺并没有试图去打断许可的话。她的心中隐隐地也显出了一丝不易察觉转瞬即逝的怀疑的火花，她的心情奇妙地渐渐与面无表情的许可契合了起来。 “但是，”许可终于说出了表明立场的转折词汇，“经过近一年时间里对于‘麒麟道’相关的词条和消息的汇总，我依然还是要负责任地向你提出对‘麒麟道’正式调查的申请。” “除了一些黑市上的活动间接的联系之外，真正让我坚持怀疑‘麒麟道’的原因还是‘麒麟道’的存在方式。” 李渺点了点头，接过了许可的话茬。 “他们太正派了，对吗？” 许可真诚地肯定地回答说。 “对！” “在现代社会，一个不收受奉献，不买卖土地的宗教团体，未免显得过于‘正道’了！” “这种‘正道’是不存在的，因为他们违背了现实世界里的规则。” “所以……” 李渺认真地听取了这个第一次见面就试图抛给她一个大案子的年轻女人的分析之后，主动打断了她的话，语气和缓但却严肃异常地问道。 “你是凭直觉在怀疑这个所谓的‘麒麟道’！” “我说的对吗？” 许可似乎没有犹豫的习惯，对于李渺提出的任何问题，她都没有显露出哪怕一秒的疑虑，总是赶在她的话音刚落便补了上去 “对！” 许可坦诚地承认了李渺的的分析。 “但是，”她的语气随着这句“但是”的出现瞬间转换成了一种平淡之中若有若无地游走着自信和从容的少见但却令李渺莫名感到熟悉的态度，继续说出了她肯定自己判断的坚持，“每日被无数的情报和数据浸润，无时无刻不在观察着这个城市的动态的我，偶然产生的直觉，我认为也可以理解为是一种在我脑中本能地自动生成的对于情报的一次汇总。” “换句话说……” 许可些微挪动了一下身下的桌椅，上身向前倾斜，依然保持着迸射着热情的目光凝视着李渺的眼睛说道。 “我的直觉，基本上都是对的！” 这是何其大胆的自我评价呀！如此狂妄的人，李渺一时间竟想不出可与她相比的第二个人来。 不过，只要过了被惊愕占领的“第一时间”，李渺那理性判断很快就又回到了她那疲惫不堪得不到休息的大脑里。 比许可还要狂妄的人，李渺是见过的。比如现在正在医院里躺着的吕无心，再比如半个月前还在医院里神游的真无色。虽说他们的性格并不尽相似，但李渺还是忍不住在心里将许可暗自划归到了“真无色之流”的阵营里。 虽说经过了在北喜市的危机之后，李渺心中关于真无色的心结已经算是彻底打开了。但是在现实生活里，她依然不想给真无色这种隐性狂妄的家伙太多的好脸色。 不过对于许可就不一样了！ 李渺从她的身上除了感受到逼人的自信之外，也像是在面对真无色时一样感觉到了许可的非同一般地指向正确的能力。 李渺虽然不能够完全接受真无色和许可这类人的傲慢，但是却总能抑制住内心的反感，理智地承认他们的先见。 李渺在没有任何实际证据佐证的情况下，几乎已经完全接纳了许可凭直觉做出的判断。 因此，在经过了足够让桌对面的来客产生慌乱的自我反省的时间之后，李渺终于肯定地点了点头。 “我同意你的判断，可以继续调查！” 许可却像一早就已经准确得知了对话的发展方向一般，没有丝毫的激动也没有一丝的表情变化。她只是微微地上下移动了一下下颌，接着便不给两人之间的对话留有空白地继续说了起来。 “还有一件事！” 在得到了李渺沉默地认同之后，许可继续说了下去。 “根据我从线人那里汇总来的情报分析，近半年以来，在我市发生的婴幼儿买卖犯罪事件一直在不断地增长。” “婴幼儿买卖？” 李渺诧异地问道。 “‘人口拐卖’吗？” 许可精确地向左再向右摇了一次头。 “从得到的线索来看，并不是普通的拐卖事件。” “普通的人贩子也不可能在‘这座’城市里活跃这么久却还能侥幸不被我们抓获。” 李渺赞同地附和着说了声“也对”，然后又把话语权交还给了话唠的许可。 “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有办法掌握具体的犯罪套路。有限的几个嫌疑人也似乎都得到过专业人士的指点一样，在我试图进行调查的时候，全都撇清了自己的干系。” 李渺似乎也意识到了许可的话里透露出的关于罪恶的危险讯号，她伸出手暂停了许可的话，认真而迫切的问道。 “关于这件事，你的直觉有判断吗？” 在李渺的问询里，许可在不到一秒钟的时间里皱了一下眉头，旋即又舒展开来。 “掌握的信息实在太少，不能做出完全的判断。” “根据数据我可以判断一定是有团伙在组织这持续增长的婴幼儿买卖犯罪活动！” “至于其他的，我暂时提供不了可以作为你的参考的论断。” “团伙”！“组织”！“婴幼儿买卖”！ 这几个被许可轻易吐出口的词，却远比刚刚大段陈述提及的“麒麟道”更加深入地击打着李渺为了警惕罪恶而变得过于敏感的心弦。 做警察时间久了，难免会对现实的罪恶产生不适合的麻木，在不经意间把本该投入感情的案件当做与日常的报告一般的平淡无奇的任务放任地淡然处理了。李渺对于这种为了逃避痛苦而封闭心灵的做法深恶痛绝，但平日里却也避免不了随波逐流。面对一桩一件满是罪恶彰显着丑陋人性的案件，如果没有一点冷酷的心肠，任谁也是不可能坚持下去的。 不过这一次，李渺决定真实地投入自己的愤怒与恨意了。“买卖儿童”，这可能是为数不多的会让李渺也不得不放弃理智直接判定为不可饶恕的罪恶之一。 李渺迎接着许可热切的目光，沉重的心情顿时压得她向后靠在椅背上，重重地叹了口气。 “这件事必须调查！” “但是……” 李渺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是不得不为整个队伍负责的刑警队长了，心中不禁犹疑起来，反复地盘算自己是否疏漏了什么。 在李渺停顿的空当，厌恶沉寂和安静的许可再一次准确地补了上来。 “在眼下这种没有准确情报作为支撑的条件下，调查不宜牵扯太多的人。” “我推荐我本人再加上滕椒聊还有李一观一起组成一个秘密的调查小组，负责调查有关‘婴儿买卖’以及‘麒麟道’的案情。” 李渺在连贯的沉默里不得不承认许可的建议的确合理也非常可行，犹豫再三，她还是点头同意了许可的提案。 短短几分钟里再一次获得了素以难缠闻名的李渺的认同，许可却还是一副无所谓的冷淡表情。只不过这一次，在不变的神态之间，似乎多了一丝志得意满的放松。 许可利落地站起身来，引得李渺也误以为她这是要离开了，出于第一次见面的礼节也从赶紧离开了自己的椅子。 “最后还有一件事，”许可与李渺保持着一桌的距离有条不紊地说出了她早就准备好的结束语，“这一次调查我们可能会不得不借助一些民间的力量，针对这一点希望李队长有所准备。” 说完这最后一句如同剧本里安排好了一样的话之后，许可微微点头示意了一下，接着便轻巧地打开木门灵动地滑出了李渺的办公室。 “民间力量！” 李渺情不自禁地嘟囔了一句。 无所谓！只要他们借助的民间力量不是真无色就行！李渺心想。 毕竟，她已经欠这个危险的男人太多次人情了。再欠下去，就真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够还清了！ 李渺抚摸着已经褪去了大片的漆色的办公桌，终于在没人打扰她的这注定短暂的安宁里，放肆地抱怨着说道。 “真不想当这个破队长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