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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治事(4)

    汴梁。

    曲水在宫苑中蜿蜒,仿若透明的丝带,何六娘沿着小径款款朝永宁公主寝殿翔鸾阁而去。

    正值寒食梨花时节,园林内杏花残了,绿房深窈,却得枝头晴雪初绽,无纹白锦与何六娘的俏丽掩映,倒是相得益彰。

    这皇宫与乾佑朝已大不相同,郭威是个不好女色的,适龄或大龄的宫娥皆被放出去寻了夫家,除了德妃董婉,皇帝也未敕封陪寝之人,倒是开春时将先夫人柴氏追立为皇后。说来此时后宫主人当是董婉才是,只是她一向土布荆钗,不好规矩,除了关注郭威的饮食起居,对后宫处于不作为状,以致宫人皆知,这诺大的殿宇内话事的是才被郭威敕封为永宁公主的郭月娘。

    这样也好,虽然因释去了不少宫娥以致宫内寂静,却也不用春色沉沉,聆听韶华女子对好时光蹉跎的哀怨,相反,愈接近翔鸾阁,少女们嬉笑之声愈发清晰。

    从侧门进,抬眼看去,碧池边的草坪被绑在两根立柱之间的大网分隔开来,宫女们则在两边做排球之戏,漆成金色的皮球在清晨的阳光下不断地来回跳跃,恍然如鱼跃龙门,只是看着便觉得心怀开朗。何六娘见公主正玩的畅快便不打搅,只静静地站在梨树下,手捧着一件织物。

    前些年不出门庭的闺秀如今愈发懂事了,即便是真心实意地欢喜柴宗谊,此时的何六娘却没有了怀春时喜忧参半的情绪。自尽未遂的事情算是豁出命地在柴宗谊那里挣得一席之地,但她也明白这种行为其实让柴宗谊很不受用,所以明明最有资格陪伴柴宗谊赴徐州的她竟然在翔鸾阁求了个女官的职事,算是变相的绥靖政策,她时常感叹如果早些像倭女里美一般侍候郭月娘,也许柴宗谊对她的态度就不会一直那么冷淡了。

    “公主当心!”这时一名宫娥惊叫出声,何六娘的神思被猛地召回,循声看去,原来郭月娘为了打一个高球竟狠狠地扑到了地上,毕竟是天皇贵胄,玩乐在一起也不能忘了本分,见郭月娘摔得如此狠,对面发球的宫女早就眼泪汪汪地奔了过来。

    何六娘也不敢怠慢,连忙跑了过去,“伤着没有?”她离得近,抢先去扶郭月娘。

    “草地软软地,可舒服呢,你也来打个滚吧!”郭月娘笑呵呵地说,见陪自己玩耍的宫女都跪下了便叹了口气,“小意个什么劲儿,都起来罢,本宫玩得挺快活的,莫坏了心情。”一面说,随手将头上的碧玉簪子摘了给刚才发球的宫女,“挺有力气的,明天随本宫去找符思柔的晦气,上次就差你这样的好手,这个赏你了。”说完嘱人把场地收拾了,她则与何六娘一边叙话一边朝宫室走去。

    波光粼粼的池水在阳光下泛起金色涟漪,木桥上郭月娘一边走一边给池里的金鱼喂食儿,走动起来一蹦一跳把木桥弄得吱吱响,何六娘随她走这段路每次都心惊胆战。

    “你也喂喂吧,看到那个胖头胖脑的吗,我叫它宜哥儿!”郭月娘转过身,却见何六娘没认真听话只是稳稳地扶着栏杆,便笑道:“你怕它断了么,这可结实的很。”故意使劲跳了两下,何六娘更觉惊心动魄,哑着声道:“公主,这可玩笑不得,几十年的旧物了。”

    见她白衣绿裙双手捧心,眉目间风情无限,郭月娘笑眯眯地看着,自忖容颜不输,只是那般温婉的行止却学不来,便忍不住拿她衣衫打趣,指着池上漂浮的梨花道:“最似孀闺少年妇,白妆素袖碧纱裙,六娘可显哀怨的紧呐,如此想念我那侄儿么?”

    “婢子岂敢。”听到郭月娘这种略带醋意的言语,何六娘就紧张,她怎不知郭月娘与柴宗谊的暧昧,那岂止是暧昧。只是何六娘终究不如里美伺候郭月娘来的久,若是那倭女此时多半会和公主拌嘴逗乐,而何六娘突然严肃起来,郭月娘便觉得无趣了,将手中的鱼食尽皆洒了,拍手暗道:“那冤家真是可恨,竟让我想念起那倭女来。”

    这世界受柴宗谊影响最大的就是郭月娘了,她在自己宫室内的惊人造型便是明证。米色的棉织紧身背心内衬鹅黄抹胸,及膝短裙包裹着短裤两条里白玉一般洁净匀称的腿,头发扎成了傲娇的双马尾,柴宗谊从徐州捎来的恶趣味她倒没有浪费。如此打扮根本不似公主,分明就是体育课上的学生妹。这幅模样是不能为外人见的,她胆子再大也只敢私下穿出来,但这也足以让周遭的女人们惊愕艳羡。每次面对这个十三岁的少女,颇有容姿的何六娘都感到压力很大,既然是柴宗谊喜欢的装束,她也偷偷试过,却总没有郭月娘那般自然明朗,“都说汉室的舞阳公主是绝色,大周的永宁公主只怕犹有过之。”

    “衣服做好了?”郭月娘踢掉鞋子,跪坐在几案边冲何六娘招手道:“拿来我瞧瞧。”

    何六娘轻手轻脚地将织物捧到案上,屏息立在她身边,郭月娘看她这副正经的模样就头痛,连声道:“随意坐下,你知道我的性子,不准拘礼。”

    何六娘这才挨着几案坐下,抬眼看见案上墨迹方干的纸张,知道公主殿下晨起必然要写点东西,且不论那字迹,只说编故事的才学,何六娘都是叹服不已。她算是公主的忠实读者,见郭月娘心情愉悦地打量那几件织物,她便壮着胆子抽了一篇上手品读。

    “哎呀,还是你的手巧。”那些衣物的造型果然是超越时代,不用说就是为徐州的某人私做的,有些裁剪样子没有现代工艺的帮衬,能做出九成相仿真是考校手艺。

    “还不都是公主的设计,婢子只是尽绵薄之力罢了。”何六娘轻声应和,郭月娘只笑,“我向来是有心无力,幸得有你,以往我给那惫懒货做的东西都没这般适宜呢。”

    “手巧又有何用,心灵才重要呢,好比这满篇锦绣,我这个草包只能尽力把字儿认完。”何六娘急忙转移话题,指着郭月娘才写就的文章问:“只是公主这篇似乎又不是以前的故事了,婢子还想知道令狐郎君的病好些没有呢。”

    “你方才看得是哪个?哎呀~!”郭月娘突然害臊起来,眼疾手快将文章夺过,背在了身后,脸红了。见此情状,何六娘只道自己闯了祸,连忙匍匐在案边请罪。

    郭月娘起身将那篇文章收在了书柜里,见何六娘不起来方道:“你…你别在意,这篇写得不好,不愿教人读的,本该早些收拾了,怨不得你。”

    那哪是写得不好,只怕是要给某人瞧的,若不懂郭月娘的心思,何六娘这大半年在宫里也算白呆了,当下摸索着内衬,移题道:“公主,公子来书与我,嘱我去徐州。”说着将一封书信摆在了案几上。

    “既是给你的,又交给我做什么?”郭月娘瘪了瘪嘴,何六娘却只是赔笑,将信展开递到她手上。

    虽然柴宗谊才予了何福殷徐州司马的职司,却是早就准备让何六娘去徐州主持何家的生意了。一方面,徐州的政策偏向商业,需要有人去帮衬欧阳晟,何福殷理财再适合不过,也不至欧阳晟在文官体系中独大,亦可互为牵制;另一方面,何家的生意就是一个托拉斯集团的雏形,要完全按照柴宗谊的意志来cao纵自然要找个忠心的,何家即便不差男丁又有谁比得上何六娘,更何况即将开展的事情,非要何六娘来主持才能放心。

    “家父南来北往,在南边颇有些关系,年初时就跟公子说南边的军人私贩铠甲器械,便给徐州补了些,如今银夏的皮货药材生意愈发难做……”何六娘正待给郭月娘解释,郭月娘却幽幽叹息,“徐州已经难到这个地步了么?他竟要做党项人、契丹人甚至北汉的掮客?”

    这时代由于北方战乱,唐朝兴盛的茶马互市已经萎缩了,现实的情况是,大唐产马的地方现今几乎都在契丹人和党项人手中,契丹已经建国自不必说,党项人也是蠢蠢欲动,虽然李彝殷还是大周的侍中,但定难军实际上已是羁縻之地,当然,为后世传诵的折家府州也是如此。

    是故贸易壁垒是天然存在的,北方不贩马,南方自然不予茶,因为这个,北面的皮草药材山珍等物也不好贩运了。但尽管朝廷对输往北方的茶盐严格控制,却是挡不住台面下的暗流,淮南的商人能南来北往不是没有原因的,走私的事情不知多少军阀在干,柴宗谊现在只不过要用皇亲的身份干这等事。

    郭威继位后废除了藩镇的兵器作坊,朝廷不再拨款,并将地方的工匠遣入京畿,这种政策对大周的国防建设自然有利,只是藩镇过得却愈发苦了,连柴宗谊都要私自采购南唐的兵甲。

    “开春时父皇调了折将军镇靖难军,慌得延州高家断了与定难军的往来,高允全的身体已不大好,父皇却是不愿让其子高绍基继嗣的,只怕现今朝廷已在不断克扣彰武军的兵甲。”郭月娘掰着指头道:“彰武军、定难军都是要甲胄的,北汉、契丹也不会嫌多,他是看中了其间的差额,只怕你父亲当初也是想着何家来做,现在是不是会悔死?”

    见郭月娘说的头头是道,何六娘再没有言语,经济上的事情她是请教何福殷多次才略微知晓,却不想公主竟一点就透。

    郭月娘见何六娘崇敬的神情便有些得意,不过这些事还不都是柴宗谊跟她细说过的,狐假虎威的感觉确实不错,“只不过兵甲乃国之大事,偶有藩镇偷卖也是小打小闹,观他如今之举,倒是谁又能替他顶缸呢?”说到这里,郭月娘不免忧心忡忡,郭威整顿兵器生产是为了削藩,柴宗谊却为这些藩镇走私,这可违背了皇帝的初衷。郭威将将临朝,有些事情或可遮掩,但郭月娘却是知道朝中有人牢牢盯着几位皇亲,张永德和李重进在汴梁都算循规蹈矩,柴荣在澶州也悄无声息,偏生柴宗谊却敢搞事,既是皇亲又是藩镇,多少有点卿本佳人,奈何从贼的意思。

    “真要有事,婢子将命还给公子便是。”见郭月娘面露忧色,何六娘坚定道:“娘家托庇于公子便跋扈行事,为一己私利陷公子于不义,这事实与公子无干。”

    郭月娘怔怔地看着何六娘,柴宗谊会没有推诿之词么,郭威在明面上管制,柴宗谊控制暗地里的交易,虽然从中牟利,但总是对皇室有利的,也许到时有人弹劾,真的只需牺牲了何家便可脱身,只是这六娘如此情真意切倒显得多痴啊。

    想着这些便觉得困倦,挥手道:“你既要去徐州,把他的东西一并带去吧,我有些乏了。”

    “婢子走时再向公主拜别。”何六娘闻言起身告退。

    看着何六娘的背影,郭月娘脸上泛起一丝苦笑,自己真像一个当姑姑的,先送去一个里美,这次第又送个六娘,“这冤家将来屋里的女人都是我送去的么,来人啊,更衣备车,去魏王府。”虽然不情愿,但有些事她却不由自主地在做,譬如打着柴宗谊的幌子去交结符家的女儿,是为了让符彦卿偏向柴氏呢,还是又亲手给那冤家送去个女人?

    “也不知他现在怎样了。”

    徐州刺史府,白虎节堂。

    本来只想在书房议事的,却未料道鲁邦竟送来这样一份军报,柴宗谊只好换了戎装在白虎堂见灰溜溜归来的满熊。

    “投书求抚,先把尔等打疼了再向我示好,还真是看我不起啊。”柴宗谊手执两封血书,一封来自鲁邦,另一封则是陆飞手书,“还扣了我的军使做质,我焉能认可。”说到此处已然气急,将鲁邦的血书扔在地上道:“这混账死了也罢。”

    跪在地上的满熊早已羞愧地说不出话来,恰在此时,陪侍在旁的欧阳晟突然道:“公子息怒,且听属下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