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话 旧情人(一)
做厨师这一行,虽算不上奔波劳累,却也着实是个体力活。切菜颠勺这类活计自不待言,常年闷在烟熏火燎的厨房里,突发事件更是无可避免。倘若一个大意,不是被热油烫出一串燎泡,就是被炉火烧到皮肤,具有相当的危险性。 ——好吧,我之所以絮絮叨叨的说上这许多,只是为了让你们知道,长期的厨子生涯,将我锻炼得身手灵敏,惯会躲避。苏彦棋猛然听见我说想要进屋去看看,下意识就想阻拦,我利索地一猫腰,像条活鱼一样”哧溜”从他腋下钻了过去,越过那扇半开的门,跳进屋里。 “唐——双——喜!”苏彦棋气急败坏地大吼了一声,右手的食指对着我的脸不住指指点点,憋了好一会儿,才怒冲冲地道,“你这丫头,是不是觉得白担了个闯祸精的名声,不弄点麻烦出来,心里就不得安生?我看你终有一天会摔得鼻青脸肿再也爬不起来,到那时,你恐怕就舒坦了!过了这许多年,怎么就一点也不知道改?!”一面说,一面将手伸进口袋里,朝屋外走了几步。 我根本没仔细听他到底在说什么,见他拔腿就走,心里顿时发了急,冲上去一把扣住他的手腕,急吼吼地道:“你要去哪儿,这就不管我了?你一个男人,哪至于小气到这地步?” 他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你不是胆大包天吗,现在知道害怕了?放心,我还没那么缺德,不会把你一个人丢下不理的,只不过打个电话给司徒厉,让他快些赶过来。就算是我们俩在这儿有个三长两短。至少还能有个人给我们收尸!” 我这才放下心来,松开他,朝四周瞧了瞧。 这里……就是我爷爷的那声名赫赫的饭馆啊…… 许是因为爷爷离去的匆忙、此处又始终无人接手的缘故。经历了四十余年的风雨,它仍然保留着当初的模样。厅堂中央横七竖八摆放着五、六水曲柳八仙桌椅,我走过去轻轻碰了碰。生怕一用力,它们顷刻间就会化为齑粉。 墙边砌着一长溜酱色的木头柜台。台面上摆放着纸笔和算盘,除此之外,还有几个大小不一的酒坛子。我屏住呼吸,揭开塞在坛口的红布条往里略觑了觑,依稀可见小半坛微红色的液体沉在坛底,不觉得清亮,反而有些浓稠。 这是我爷爷的饭馆。是我老爸童年生活过的地方,我并不怎样害怕,心中只是觉得失望。无论怎样看它都再寻常不过,丝毫亦不起眼,与那些飞舞着苍蝇的街边食档并没有任何本质上的不同,这样一爿小店,竟会是魑魅魍魉的偿愿之地? 我的眼前像放电影一般,掠过无数画面。 大太阳底下,窗明几净的“聚贤小叙”门庭若市,衣着或华丽或朴实的往来食客坐在桌前。觥筹交错,谈笑风生;夜朗星稀时,小小的饭馆内灯火昏暗,鬼影幢幢。无数没有脚的魂魄在室内交错来去,举杯畅饮…… 天哪,光是想想,都足够让人觉得混乱纠结了好吗? 苏彦棋打完了电话,迅速走到我身边,刻意压低了声音:“怎么样,有没有发现什么?” 我没有答话,只缓缓摇了摇头。 “那么,刚才出现在二楼窗口的……”他下意识抬起头,往楼上瞟了一眼。 我咬了咬嘴唇,再次将屋里的各样器物仔仔细细瞧了个遍,心里突地一寒,扭过头对他道:“你不觉得这里有点不对劲吗?” “什么?”可能是因为我的表情实在太过严肃,苏彦棋也禁不住紧张起来,死死盯着我的眼睛,声音里竟少见地有了一丝颤抖。 “这里,仿佛太干净了一点。”我一字一顿地说。 难道不是吗?倘若真像苏彦棋说的那样,这幢小楼自我爷爷离开后,便再也无人打理,室内理应早就脏乱得不成样子,恐怕只要一踏进来,就会立即被灰尘呛得睁不开眼,张不开嘴。然而眼下,这里却干净得有点不像话,桌子上连一丝尘土也不见,手指碰上去,还有些微湿意,就好像…… 就好像是有人刚刚清扫过一般! 一定是刚才在二楼出现的那个人影! “走,上楼!” 我也不知是从哪里得来的勇气,回头对苏彦棋低声唤了一句,接着立即踩着吱嘎乱想的楼梯,冲上了二楼。 …… 此时此刻,眼前的一切对我来说,如同是一场梦境。 我站在走廊里,走手边是三间大小几乎相等的厢房,想来,应当是专为那些有钱又爱清净的食客所设的雅间。门上挂着串串珠帘,每一颗珠子都擦得光洁透亮,窗外有阳光照进来,打在上面,闪烁夺目。 我的脚下,是深红色的木地板,上面纵横交错全都是抹布拖拽过的痕迹,泛着点点水痕,显然是刚刚清扫过。 这房子眼看就要拆迁了,究竟是谁会有这样的雅兴,来这里玩做好事不留名的把戏? “咕咕……叽咯咯……”头顶上,突然传来一阵窃笑声。 我的心重重往下一沉,壮起胆抬头一看—— 一个肥头大耳的男人,倒吊在屋顶的横梁上,脑袋就悬在离我不过三尺之遥的地方,瞪着一双白多黑少的吊梢眼,嘴角几乎咧到耳边,正一眨不眨地望着我。 这一惊着实非同小可,我脚下一个趔趄,登时便再站不住,仰面朝后倒了下去,好在苏彦棋就紧跟在我身后,稳稳接住了我。 他张开双臂将我整个人护在怀内,扯着脖子,色厉内荏地冲那胖子发出一声暴喝:“你是什么东西?!” 男人将一根手指衔在嘴里,由于倒吊在横梁上,那一脸好奇的表情看上去颇为诡异:“什么……东西?哦……我是二宝,你又是什么东西?” “你!”苏彦棋气急,正要喝骂两句,那家伙却早将全副注意力转嫁到我的身上:“姐……jiejie……” 我扶着苏彦棋的手臂站稳身形。使劲朝他的脸上望了望。 这死胖子……看上去好像没什么恶意啊?如果我…… 我伸出一根指头,探长了胳膊,试探性地朝他的肩膀戳了一下。立即惹得他全身乱颤,发出一阵“嘻嘻呼呼”的笑声。 他的身体是温暖的,这么说。他是个人? 我暗暗松了一口气,立即双目一瞪。恶声恶气地嚷道:“你在这儿干什么?!” “jiejie……jiejie……”那男人并不答话,仍是笑得一脸天真,眼睛像个孩童般滴溜溜转个不停。 真他妈晦气,这男人看上去总有三十来岁了,老娘青春少艾,年华正好,竟被他叫jiejie?莫非这几年全民营养素质再创新高。十几岁的少年,便发育得如此雄壮威武? “你才是jiejie,你全家都是jiejie!”我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叉着腰恐吓道,“我警告你,最好快点给我滚下来,不然,我教你不死也褪层皮!” “哼,才不!”男人淘气地一歪头,“我要是下来了。你会打我的!” 嚯,看来他也不算太傻嘛!可是,我哪有那么多时间跟他在这打太极似的周旋? 我低头想了想,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换了副声口道:“你乖乖听话好不好,先下来,有什么事,跟……跟jiejie慢慢说。”
男人嘟着嘴想了想,正要说话,从走廊的尽头突然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二宝,你是不是又吊在房顶上吓唬人了?还不赶快给我下来,再迟些,小心奶奶我打得你屁股开花!” 我循着声音望过去,只见一个矮小干瘦的老太太站在最里面那个雅间的门口,单手扶着栏杆,不住地朝前摸索,似乎眼睛不太好使。她那张脸就像是一颗晒干了的核桃,眉毛、鼻子、眼睛通通挤到了一处,沟壑丛生,皱纹遍布。 男人听到这一声呵斥,竟立即从房梁上窜了下来,三步并作两步奔到那老太太身边,乖巧地搀住她的胳膊。后者半真半假地抬起手掌,往他屁股上轻轻拍了一下,接着便颤颤巍巍地径直朝我走了过来。 “闺女,别害怕,二宝这孩子脑子笨,楞乎乎的,其实啊,他没有坏心!你还记得我吗?” 老太太嘴边含着一抹笑,满面和蔼之色地立在我面前,软声问道。 我挠了挠头。她……看上去好像确实有那么一点眼熟,可是,我就是死活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见我不答话,她竟自顾自摸索着抓住我的两只手,来来回回摩挲了一个遍,突然虎起脸来,厉声问道:“我给你的那颗金珠呢,怎地不戴在腕上?” 她这一句问话,令我顿时犹如醍醐灌顶,心下一片雪亮。 几个月之前,我和胡沁薇去菜市场买菜,在一条几无人烟的小街里,撞见了一把清泠泠的油纸伞,眼前这个瞎眼老太太,可不就是…… “你是老骗子!”我脑子快不过嘴,想也不想,脱口而出。 “咄!”老太太笑着斥了一声,“这丫头,跟那个死老头子当真是一个德性,嘴上没个把门儿的,只管胡言乱语!所幸你是遇见了老太太我啊,要是换了别人,非跟你翻脸不可!” 她这话说的蹊跷,我心中疑窦顿生,赶忙道:“对不起啊,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一时嘴快罢了。您……您在这儿干什么?” 她没有直接回答我的话,朝自己身边指了指,道:“闺女,看看这儿干净不干净?几十年啦,我每个星期都必定抽出一天来这儿打扫,没成想,今天倒和你撞个正着。唐傲那个老东西,自己平日里吊儿郎当,偏偏最爱干净,这地上要是有一丝灰尘,肯定会惹得他大呼小叫。瞧瞧,老太太我还算尽责吧?” 我愈加疑惑了:“您认识我爷爷?这位老婆婆,您到底是什么人哪?!” 老太太扑哧一笑,道:“我?哼,我要是和你爷爷早认识两年,你就该叫我奶奶喽……哎哟,这话说的不对,要真是那样,还不知道有没有你呢!” “这……这都哪跟哪啊?” 她叹了一口气:“你有没有从你爷爷的口中,听到过‘余琇莲’这个名字?我早说过,咱俩的缘分,从二十多年前就已经定下了。我亲眼看着你出世,就连‘双喜’这个名字,也是我给你取的哪!” 我惊得说不出话来,回头和苏彦棋对视一眼,他也同样震惊得张口结舌。 “丫头,你今天既然找到这里来,想必是遇上了棘手的事。你爷爷东躲西藏了几十年,就是为了令你们不致再掉进这无底的深渊之中,没想到,终是抵不过宿命。来吧,将你的烦恼原原本本告诉我,但凡能帮得上忙的,我绝不说二话!” 说着,她拍了拍二宝的胳膊。男人立刻会意,跑进屋中,扛出几张板凳,摆在了我们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