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话 苏醒
不知道司徒厉和胡沁薇对整件事有何看法，但就我个人而言，弄霞山庄一事，无疑是我所遇到过的，最惨烈的一场战役。它包含了对亲情的执着，对友情的背叛，我相信这些经历，足以让在场的每一个人心中都五味杂陈。 对于手上沾满了人类鲜血的老徐，无论他受到什么样的惩罚，我都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同情，但是，在离开弄霞山庄时，我的脑子里突然冒出来一个念头——如果在最后时刻，能够让他看一眼摄魄的本来面目，哪怕只是五秒钟、只是说上一句话，也许，都会令他觉得得偿夙愿。 我们每一天都在苛求各种完美，然而充斥在这世界上的，往往是无穷无尽的不完美。 不管怎样，这件事的结束，让我心底彻底放下了一块大石。摄魄已经被彻底消灭了，从今往后，他不可能再像司徒厉所预计的那样打上我家，那么，我的“幽魂之馆”是不是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我应该关掉它？这个念头只在我脑袋里闪了一闪，便顿时被另一个声音喝止。我不认为自己对那些来自冥界的阴灵有任何责任，但是，一想起王阿三和常卫他们那张饱含着期盼和感激的脸，我心里多多少少有些不舒服。他们对我好，也只不过是因为我能够令他们的鬼魂生涯好过一些啊…… 算了，既然做不了决定，倒不如走一步看一步，反正我唐双喜早就是出了名的得过且过，何必把自己逼到退无可退的境地？ …… 连着几日，司徒厉一直把自己关在隔壁的房子里，一天只吃一餐。几乎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炼制救缇月苏醒的丹药上面，一间好端端的屋子。被他弄得乌烟瘴气，我和胡沁薇有时过去看看，根本站不住脚。最多在那挨上一两分钟，就得慌忙夺路而逃。 我隐约记得初相识那阵儿。他曾告诉我，要想令缇月彻底康复，唯一的方法，就是将摄魄的魂魄炼制成药丸，喂他服下。在弄霞山庄，我将摄魄杀死的那一刹那，他强忍着身上的伤痛跃到半空中。将魂魄全数收集到罐中。那个在床上昏迷了两年的男孩子，这次，是一定会醒来了吧？ 三日之后，一大早，司徒厉便摇摇晃晃地跑来我家吃早餐，我见他满下巴胡渣，眼睛里的血丝多得像蜘蛛网，连忙问他丹药的事情进行得怎么样。 “这个嘛……”他跟看见仇人似的狠狠将剩下的油条统统塞进嘴里，又咕咚咕咚灌下大半碗豆浆，抹了抹嘴。神秘兮兮地从上衣内袋里掏出一粒纽扣大小、朱红色的丸药，献宝一般递到我面前，待得我真个要伸手去接，却又忙不迭地缩了回去。 “你干嘛？”我瞪着眼睛没好气地问。 “给你们俩看看就行了。这药丸无比珍贵，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炼出来，世上只此一颗，沾染上你的气息，搞不好就没用了！一个时辰之后便是吉时，正好喂缇月服药，我可不能让你在最后关头坏了我的大事！”他一本正经地道。 “嘁！”我老实不客气地在桌子底下踹了他一脚，“怎么你碰得，我和沁薇便碰不得？我看你是在山上呆久了，脑子比旧社会的人还迂腐。现在是什么年头了，你歧视女性，小心我上妇联告你去！” 他嘻嘻一笑，凑近我道：“哦不，这位唐小姐，你完全误会了，这事和性别无关，我针对的人，只有你一个。你那么笨，万一把药丸交到你手中，保不齐会出什么状况，我可不能铤而走险，拿我师弟的性命开玩笑。至于沁薇……你想摸摸吗？” 我斜眼看他。摸？他想让胡沁薇摸什么，这话听起来怎么有点怪怪的？ 胡沁薇笑着瞥了我一眼，道：“还是不用了，双喜满脑子肮脏思想，我可懒得配合她。” 司徒厉倒也不以为意，点了点头，复又将药丸放进口袋，道：“那我也不和你们多说了，还得过去熬上一锅药汤，助缇月把药丸吞咽下去。那个……” 他的神色突然之间有点忸怩，我怀疑之心顿起，也不说话，只管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瞧。 “我……我是说，等下我就要喂缇月服药了，你们……你们有没有兴趣来围观？”他说着，居然垂下了头。 哈，就算我不能像胡沁薇那样看透人的心思，也能轻易明白他的想法好吗？这家伙，分明是害怕了！缇月昏迷了整整两年，他好不容易才守得云开见月明，此时此刻，心中不知该是怎样的五味杂陈。堂堂茅山嫡传弟子，成天在我面前耀武扬威的眼线君，居然怯场！ 我本想调侃他一回，但转念一想，又迅速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早就说过了，我虽然粗鲁，却也从不缺乏人性。我和司徒厉相识不过半年，但每每见他看着缇月时眼神之中流露出深重的焦虑，心中也觉得不好受。这两年的日子对他来说一定很难捱，未来日子还长得很，我尽可以另寻时间对他进行百般折磨，何必急于一时？ 想到这里，我便哈哈一笑，道：“好哇，这么激动人心的场面，我怎么能不参与其中？你先回去熬药，待会儿我和沁薇自然会赶过去，一定不会错过的，放心吧！” -- 两个小时之后，我和胡沁薇如约来到了隔壁苏彦棋的家——不，或许现在，它应该被称之为司徒厉的家了。 满屋子弥漫着一股奇异的药香，不似我们平常印象中那般苦涩，却带有丝丝清凉的甜味，一嗅进鼻子里，顿时觉得精神为之一振。 “你们来得正好，替我把缇月扶起来。用力别太猛，让他半倚在床头就行。”司徒厉端着一碗浅黄色的药汤从厨房里走出来，抬头看了我一眼。 我能很轻易地感觉到他的不安。那种不安，仿佛是具有传染性的，一瞬之间。我心里也开始七上八下起来。这让我突然觉得，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背负着无法推卸使命的司徒厉，其实也很可怜。 胡沁薇小心翼翼地将睡在床上毫无知觉的缇月扶起来，并贴心地拿了个又厚又大的枕头垫在他背后。男孩子经年累月呆在房间里，久未晒到阳光，脸色有一些苍白，看起来无辜又可怜巴巴。 这是多年轻，多可爱的一张脸。就因为一场无妄之灾，白白浪费掉两年的生命啊！ 司徒厉颤巍巍地走过去，掏出药丸，置于缇月的双唇之间，手指微微一用力，将它送入了他的口中。然后，把手里的碗递了过去。 我看见他的手抖得厉害，实在有些担心，忍不住轻声道：“你……要不要我帮忙？我一定会小心的！” 司徒厉深深地看了看我，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 “双喜……”胡沁薇凑到我耳边。“这件事，只能由他自己来做。” 司徒厉的动作轻得就好像在雕琢一件艺术品，生怕一不留神就会碰坏了它，一点点地把药灌进缇月的口中。浅黄色的液体缓缓顺着喉咙流向年轻男孩的四肢百骸。他的脸沾染上了几许水汽，仿佛有了生命力一般，我在那一刹那突然有点想哭。 灌下大半碗药汤之后，司徒厉竖起右掌，在掌心中凝聚起一团暖融融的红色光球，顺着缇月的喉咙一点点向下挪动，最后，停留在他的左胸前。司徒厉的掌心中源源不绝地冒出热气，五六分钟后，他的额头渗出细细密密的一层汗，而我，我目瞪口呆地看着缇月的嘴唇一点点有了血色，他的眼珠轻轻转了转，然后，扇子一样的长睫毛慢慢展开，露出一双浅灰色的眸子。 “缇月？”司徒厉凑了过去，在男孩子的耳畔轻轻唤了一句。 “我……”男孩的喉咙中发出一声干涩的低吟，“师……师哥？” “醒了，这回可是真的醒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会如此激动，竟一下子失声叫了出来，司徒厉转过脸狠狠瞪了我一眼，道：“你给我小声点，缇月刚刚才醒，还非常脆弱，你这一声嚎，倘若他再被你吓出个三长两短，我决不饶你！” 我有点后悔，忙不迭地噤声。不料，缇月却慢慢地转过头，抿着那双软乎乎的嘴唇冲我一笑：“我没关系的，双喜jiejie……” “你……你认识我？”这怎么可能呢，他可是整整昏迷了两年啊！ “我……虽然一直无法动弹，也睁不开眼睛，但是，周围发生的一切我都有感觉。”他沙哑着嗓子断断续续地道，“我知道……我知道师哥一直在尽心尽力的照顾我，我……也认得你的声音。jiejie……你做的汤真好喝……” 司徒厉“嚯”地一声站了起来，转身奔出了门。 我愕然地看向他的方向，正想叫他，被胡沁薇一把抓住了。 “让他冷静一下，现在，他心里……” 我了解地点点头。不用想也知道，最疼爱的师弟遭此横祸，现在终于苏醒了，他心里一定是百感交集——说不定，是找地方哭去了呢！ 我低了头，看着缇月那张漂亮到极致的脸，摸了摸他细软的头毛，笑着道：“你比你师哥可爱多了……” “不是的，双喜jiejie，师哥他是个好人，只是他背负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他吞了一口口水，“jiejie，今天晚上，你能给我做一顿好吃的吗？” “那有什么问题，你想吃什么尽管说，我……” “不行！”司徒厉突然又跑了回来，站在床头厉声道，“唐双喜的厨艺虽然好，但你大病初愈，那些油腻腻的东西千万不能多吃。” 我也站了起来：“没关系吧，我可以帮缇月做些清淡的。” “那也不行！”他跟个疯子一样大吼道，“一个星期之内，这小子只能吃些流质的稀粥，别的，一概不作考虑！” 缇月咬了咬嘴唇，软糯地叫道：“师哥……” “你就是叫我师叔祖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