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0章 世间事,世间路
为什么? 任宣平觉得这也许就是彼此的命运吧。 翠微居结拜之后,他以为事情会朝着好的方向发展,甚至做好和父亲摊牌的准备。然而父亲神情凝重地告诉他,这件事如今不做也得做,他们任家已经绑在别人的战车上,想要临时下车是不可能的。 左右是个死,就看怎么选择一条对任家稍微有利的路。 在大考结束的次日,任少安只是跟他说,那封王石写的书信日后可能做为证据,指证王石提前知道考题。可是现在情势变化,他要求任宣平先承认自己舞弊,然后将王石拖下水,进而达到那些人的目的。 任宣平都不知道自己算什么,弃子?还是与敌人同归于尽的壮士? 可王石不是他的敌人,他是他的兄弟。 任宣平问过父亲,如果自己不这么做的话会有什么后果。父亲告诉他,现在事情的发展已经到了另外一个阶段,即便他不出面指证王石,也会有别的方法将王石定罪。也就是说,他做与不做,其实都不影响事情的结局,只不过是延缓这个进程而已。 若他做了,虽然是背叛兄弟,但只要将来大局一定,任家自然有数不尽的荣华富贵。他本人即便是因为大考舞弊案被革除功名,将来也能享有一份美好前程。 可若是他不做,那么任家的行为就等同于背叛。 在朝争之中,这种行为是最愚蠢,下场也是最惨的。 一边是相识数年新近结拜的兄弟,一边是任家百余条人命。 任少安没有像以前那样强迫他做什么,而只是轻轻淡淡地抛下这句话,然后让任宣平自己决定。 然而,对于生性木讷简单的任宣平来说,这种选择无疑是极其残忍的。 所以此时站在刑部大堂上,听到王石轻声问出的三个字,任宣平心中如被雷击,死死地咬着嘴唇,却终究是什么话也没说。 堂上众位高官看着这一对兄弟,年老眼花的齐大学士忍不住一声叹息。 不过有人绝对不会惋惜,反而打心底高兴,许鸿哲望着王石的神情,冷笑道:“王石,你还不老实招来,你究竟是如何提前得知考题的?” “我根本就不知道什么考题,有什么好招的?”王石嘴里换了称呼,不再自称下官,而是一个冷冽的我字。 “如今证据确凿,你还不认罪?”许鸿哲略略有些得意地道。 王石嘲讽一笑,道:“我本无罪,认什么罪?你若想陷害我,不妨多罗织一些罪名,否则我怕你完不成别人交给你的任务。” 事已至此,事情已经明朗,对方锋利的爪牙露了出来,他就不会再虚与委蛇。 你们不是想栽赃?那么尽管放马过来吧,让我瞧瞧你们的手段。 许鸿哲没想到王石如此大胆,在刑部大堂上竟然如此肆无忌惮,愤怒地扬起手中的信,道:“这封信不是你写给任宣平的?” “是又如何?” “那你怎么解释这封信的内容?你敢说你不是提前知道考题?” 王石冷冷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也是认识字的,敢不敢把这封信读一遍?” 这时大理寺卿张翰插话道:“状元这话并不是没有道理,虽然这封信提到了国策,但也提到了别的题目,而且并没有大考考题那句话,仅仅算作一个方向。如果这样就定为泄漏考题之罪,未免不妥。” 王石继续道:“那夜在离园聚会,我答应柳随风和任宣平,会帮他们猜一下大考的考题,当时朝歌山也在场,你们怎么不把朝歌山一起抓过来?偏偏只抓柳随风和任宣平,你们是不是知道如果抓了书痴,就会当场拆穿你们的谎言?” 这下事情越来越热闹了,如果把朝歌山也抓过来,那再加上已经离世的段玮青,就是说本届大考三甲都有舞弊的嫌疑,对于吴国来说,这既是个笑话也是一种羞辱。 然而许鸿哲知道,暂时还不能把书痴牵扯进来,因为他已经得到了某些人的暗示。再加上书痴确有才华,这些年上京是人尽皆知,估计没有多少人会相信他也舞弊。 朝廷总是还要一点脸面的,事情闹得太过,对谁都没有好处。 想起今日过堂前那位封先生的嘱托,许鸿哲脸色一变,阴沉道:“证据在此,你休想抵赖!来人,给王石上刑,看他说还是不说!” 上刑? 终于忍不住了吗? 王石双臂负在身后,感知着天地元气的流动,腰间雄浑的力量缓缓催动开来。 许鸿哲的目光紧紧盯在萧鹤身上,刑部尚书心中是纠结不已,他一方面佩服王石的急智,一方面也清楚这封信真的是太要命,这不同于柳、任二府的书课先生们,这可是白纸黑字的证据。 虽然王石讲的也有道理,但是审案不会在意这些,如果什么案子都要清清楚楚确凿无疑的证据,那他这个刑部尚书就不用干下去了。 这封信已经足够证明王石有非常大的舞弊嫌疑,所以他现在在犹豫,到底要不要动刑。 一旁的大理寺卿脸色也不好看,他今天的立场很明显,就是在不违反吴律的前提下维护王石,这是太子殿下对他亲口说的话,所以他倒没什么害怕。可当他看到这封信,便知道对方的准备极其充分,尤其是任宣平临阵反戈,这一招非常致命,几乎是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但不管局势如何,他都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王石受刑,那样东宫的脸面放到哪里去? “萧大人,事关重大,我觉得我们应该禀奏圣上,然后看是否革除王石的功名,若功名没革除,是万万不能动刑的,否则有违吴律啊。”张翰在一旁冷静劝道。 刑部的差役们已经将王石围住,他们只听自家老爷的命令,所以暂时未有动作。 萧鹤知道张翰这是一招拖字诀,先混过眼前这一关,然后再想办法补救。许鸿哲的心思他也清楚,这位御史大人显然是要将王石置于死地。 他抬起眼望着堂下傲然站立的王石,心中叹口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他也不例外,即便再爱才,他也要考虑自己的处境。只不过,自己这么快就暴露出去?也许有人就等着这一点吧。可是不这么做又能如何?看到身边许鸿哲冷厉的眼神,他知道到现在自己必须要表态,只好一横心,沉声道:“动刑!” 那些差役早就在等这句话,一听自家大人发令,站在王石身后的两个差役便挥舞着手中的棍子,朝王石的膝盖窝那里砸去。 可惜他们不是金殿上的护卫,否则一定不会这样大意。 王石站立不动,任由两根棍子砸到自己的腿上,只听两声脆响,儿臂一样粗的棍子齐齐断了,反弹回去将那两个差役直接撞飞出去! 他全身强悍力量汇集于此,岂是两名小小差役能抵抗得了? 王石根本就没将堂上的差役放在眼里,他现在很愤怒,愤怒于某些人的城府。从入狱到现在,他一直在忍,一直在就地反击,可是那位尚书父亲居然一点表示都没有。他已经隐隐猜到王粲是做何打算,正因如此他愈加愤怒。 段玮青已死,还要死多少人这件事才能完结? 难道在这些朝堂高官的眼中,人命真的只是一串串数字? 他第一次对王粲生出强烈的不满之心。 所以他神情冷漠地站在那里,心中已经做好待会直接杀出去的准备。 任宣平站在后面,看着王石挺立的背影,嘴唇蠕动着想说几句劝告的话,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许鸿哲见到王石反抗,不怒反笑道:“你敢袭击公差,蔑视公堂,罪加一等!你们一起上,将这个目无法纪的家伙抓起来!” 王石不屑道:“想抓我?就凭这些人?” “等等。”一个微弱的声音响了起来。 众人看去,只见齐大学士打了个哈欠,淡淡道:“如此大事不可仓促决定,萧大人,我看还是先禀奏圣上吧。” 萧鹤的脸色顿时变得极为难看,他好不容易才给自己下了决心,却没想到这个时候会被人阻断,而且这个人自己还违逆不得,只好点头应是。 仿佛是要应和齐大学士的话一般,大堂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紧接着一个身形瘦弱的太监快步走入刑部大堂,然后当着众人宣读一道圣旨。 许鸿哲一听到圣旨的内容便头疼起来。 状元之身?不得用刑? 不用刑还怎么审? 齐大学士领过圣旨,那太监便匆匆告辞而去。 萧鹤面色凝重,心中却是松了口气,如果事情真的要闹到状元郎大闹刑部大堂,然后杀人潜逃,那可就完全没有转圜的余地,只能拼个你死我活了。 堂上几位高官的脸色都不太好看,倒是齐大学士依然一脸安详,想来这半天睡得极香甜。他看着堂下那个神情冷漠的孩子,有点怜惜地说道:“王石,不要闹了,圣上还是眷顾你的。” 一道圣旨便是眷顾? 王石微微嘲道:“闹?我没有闹事。如果有人不去想屈打成招,那我肯定会配合诸位大人。” 说完这句话,他不再去看许鸿哲冰冷至极的脸色,径直转身走了出去。 任宣平以为王石会跟自己说几句话,哪怕是像柳随风那样对自己喷着口水痛骂一顿,都会让他心里舒服一点。可是王石什么都没说,甚至都没看他一眼,便直接走了出去,和带他来大堂的那个狱卒一起,向着牢房走去。 任宣平蓦然觉得心里一紧,那种滋味就像是被人捅了数刀一般。 “诸位大人,我们还是速速进宫,向圣上禀报此事吧。”齐大学士淡淡地说道,然后在亲随的搀扶下离去。 萧鹤是最后一个走出大堂的人,虽然如今是盛夏天气,他却觉得一阵寒意袭来,令他情不自禁地紧了紧身上的官服。